山南東道，夔（kuí）州。

江風裹著濕熱的氣息吹拂著沿岸，一名身著緋色長袍的髯須男子，正站在江邊山坡之上，手捧圖紙，蹙著眉頭看向沿岸干的熱火朝天的鹽礦工地。

男子正是攜帶天子密信，匆忙趕往襄州的令狐绹。

前些日子初到襄州匆匆拜訪完山南東道節度使柳公綽之后，便馬不停蹄地帶人趕來夔州開設鹽井，希望能夠盡快產出井鹽，化解兩都缺鹽的窘況。

初到夔州的令狐绹抽調工匠、征調民夫，只用了短短數日的時間，便搭建出沿岸簡易的井鹽工地。此刻，數百名漢子正打著赤膊，圍著新開鑿的鹽井忙碌著，木架上的滑車吱吱作響，一桶桶渾濁白水被絞上來，順著竹子制成的導管流入一旁的土灶之中，鐵鍋上冒著蒸騰熱氣，附近空氣中彌漫著一股咸腥的鹵水味。

行軍司馬黃文亮被柳公綽臨時安排到夔州，以協助令狐绹在此地開辦鹽井，順帶暗中保護。此刻他小跑著來到令狐绹身邊，悄聲匯報：“天使，今日第三口井已經出鹵，按目前的產量，不出十日就能曬出首批井鹽，成本比江南運來的海鹽要低不少。”

令狐绹點了點頭，目光落在遠處勞作的民夫身上，他們身著簡陋布衣，面色蠟黃。面對‘徭役’本應充滿怨氣的臉上，如今卻是喜色連連。

原因無它，在此鹽井工地干活，一天的工錢足足有五十文，還管兩頓飯。

這在‘窮鄉僻壤’的夔州，可是妥妥的高工資了。

這哪里還是服徭役，簡直是朝廷在給他們發福利！

對于李湛的千叮嚀萬囑咐，令狐绹絲毫不敢大意，確保工人的工資待遇，盡快落實鹽礦生產。

“第一批鹽一部分留在夔州售賣，除此之外，全部裝車運往長安。”令狐绹很快下了吩咐。

黃文亮‘喏’了一聲，剛要領命而去，便看到工地遠處塵土飛揚，黃沙滾滾，一群舉著鋤頭、棍棒的村民吵吵囔囔往工地沖來。

“這是怎么一回事？”令狐绹眉頭緊鎖，詢問身邊的黃文亮。

后者也是一愣，正要回一句不知道，卻見那群村民之中擠出一名光著膀子，滿臉橫肉的大漢來，他舉著手中棍棒，大喊道：“令狐绹苛待百姓，耽誤春播！砸了這勞什子鹽井！”

聽聞此言，令狐绹一愣。

春播？此時都什么時節了？！更何況自己征調的都是流民閑漢，怎會耽誤春播？

心中疑惑升起，正準備遣使黃文亮下去詢問，卻見工地外圍負責安保的衛兵已經與那群村民互相推搡起來，甚至有幾名工匠因為躲閃不及，被鬧事村民用鋤頭砸中，霎時間額頭鮮血直流，躺在地上哀嚎起來。

幾處剛剛支起的鹽井框架也在村民們的沖擊之下，被砸了個粉碎，木屑橫飛，現場混亂至極。

曬制熬煮的鹵水灑落一地，濺在不少人身上，味道刺鼻。

令狐绹沉著臉快步走下山坡，大喝一聲：“都住手！”

鬧事村民們見一名身著華麗緋袍的男人現身，從衣著上看，用料及價格不菲，想來就是鹽井的東家，紛紛愣在了原地。

那名赤膊壯漢，扯著脖子喊道：“令狐绹是吧？你強征百姓挖井，耽誤農耕，我們今年吃什么？你是想餓死我們嗎？”

令狐绹蹙著眉頭冷眼掃過鬧事人群，只見幾名村民眼神躲閃，似是心虛。他們手中握著的鋤頭之上，光滑整潔，嶄新如初，哪里像是從田地間趕來的模樣？

霎時間，心中已然有了幾分底氣，也對此事明了幾分。

卻沒戳破壯漢的謊言，而是沉聲說道：“我征調的民夫都是沒有土地可種的閑漢，耽誤春耕豈不是無稽之談？”

這話一說出口，引起了人群一陣騷動，有人開始竊竊私語小聲議論起來。

一名上了年紀，皮包骨頭的老漢顫顫巍巍開口：“可是巴老爺說你這開礦是為了向天子邀功，還要漲我們的鹽價。”

“漲鹽價？”令狐绹聞言眉頭皺的更緊，心中已經顧不上究竟是誰在亂傳謠言了，問道：“你口中的巴老爺是誰？”

那老漢正欲開口，卻被壯漢搶了先：“你管是誰？今日必須給我們個說法，否則讓你開不成這鹽井！”

“簡直是胡鬧！開設鹽井不僅能增產食鹽，讓百姓吃上更便宜的鹽，還能促進商業繁榮，更何況來這里上工的都是流民閑漢，哪里是你們口中的農忙之人了？這不是無中生有，破壞生產嗎？”令狐绹氣不打一處來，冷聲道：“我看你們就是故意找借口，受人指使故意來搗亂！”

話音剛落，卻聽聞工地外響起一陣急促的馬蹄聲。

聞聲望去，只見幾名趙德言騎著馬朝著鹽場方向奔來。

那名帶頭鬧事的壯漢看清來人后，臉上一喜，忙喊道：“是趙使君的人！”

令狐绹聞言心里一喜，漢子口中的趙使君便是夔州刺史趙德言，想必對方應該聽說了鹽井場有人鬧事，特意派人前來調解安撫。

可臉上喜色還未持續多久，便被縱馬而來的漢子幾句冷冰冰的話給抹去了。

“令狐绹擅自征調民力，導致民怨沸騰，擾亂地方，趙使君已經上奏朝廷，彈劾令狐绹與柳公綽二人，并請求朝廷罷黜柳公綽山南東道節度使一職。”

“什么？！”令狐绹面色急變，心中震驚不已。

一個小小的地方刺史，竟然上奏朝廷，彈劾上官節度使？

但同時心里一緊，知道對方是沖自己來的，村民鬧事，刺史隨從又恰巧出現，若說這些人沒有暗中勾結在一起，那簡直是白日撞鬼。

人群中的壯漢聞言，臉上浮現興奮癲狂之色，揮舞著手中棒子，大聲喊道：“大伙看！連柳使君都被彈劾了！他這鹽井是違制的，大家伙砸了它！”

村民們再度騷動起來，衛兵見狀不妙，連忙上前阻攔，可哪里管用。

混亂之中，幾名民夫被推倒在地，頭部撞到石頭上，鮮血流淌一地。

見到沖突加劇，令狐绹為避免事態徹底失控，造成不必要的傷亡，只能無奈下令讓鹽場工人退讓，避免矛盾再度被激化。

那些鬧事村民在鹽場之中肆無忌憚地開始打砸起來，目標明確，那些鹽井與鹵煮設施最受他們關照。

待吵鬧的村民們散去后，留下一地狼藉。

到處是破碎的鹵水桶與絞木架的殘肢斷臂，塵霧繚繞，工人們臉上惋惜之色濃郁。

令狐绹緊咬銀牙，掃視一圈鹽井礦場的慘狀，低聲對著身旁的黃文亮說道：“派人去襄州快馬稟報柳使君，將今天發生的事情一字不落地匯報上去，包括夔州刺史彈劾他的事情。”

黃文亮面色一沉，即便令狐绹不說，他也會向柳公綽匯報的。

畢竟事關上級被彈劾，這算是大事了。

令狐绹心中愁色更濃，陛下派自己前來開設井鹽，沒曾想出師不利，發生此等禍事。這不免讓他有些羞愧難當，愧對陛下的信任與厚望。

當初剛到襄州時，柳公綽就叮囑過他，地方豪強勢力盤根交錯，千萬要小心。

沒想到還是一個不小心就著了道。

巴老爺、趙德言、鬧事的村民，一個地方豪強，一個當地刺史，竟然敢無視節度使柳公綽，公然對自己下手。

可真應了那句話‘山高皇帝遠’。

令狐绹臉色愈發陰沉，暗自下定決定，無論如何，也要揪出幕后的那只黑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