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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天子之問

前一刻還沸騰著的殺意、驚惶、喧囂、對峙……在這聲通傳之下,瞬間消散殆盡。

靈堂之內,死寂降臨,連呼吸聲都似被吞噬,令人窒息。

就連那搖曳的燭火,也仿佛被無形的力量凍結,驟然凝固,火苗僵立不動。

以福公公為首,滿堂宮人侍衛,連同方才癱軟如泥的劉太醫,一瞬間都被對皇權深入骨髓的敬畏所攫取,如潮水般跪伏下去。

眾人五體投地,額頭抵著冰冷的地磚,不敢有分毫異動。

滿堂跪伏,唯有兩人例外。

其一,便是橫刀立于棺前的秦朗。

他雖也跪了,但僅以單膝著地。

這一跪,跪的是君臣之禮,敬的是天子之威。

然而,他橫于身前的刀,以及那挺得筆直的脊梁,依舊在無聲地宣告——

他跪的是君王,護的卻是太子!

其二,便是那依舊安然端坐于棺中的龍宸。

他沒有動。

并非不能,而是不敢。

因為他比任何人都明白,在這位從尸山血海中踏上帝座的君王面前,任何一個多余的動作,都會被那雙洞悉人心的眼睛解讀為兩種信號:

示弱的膽怯,或是……

挑戰皇權的挑釁。

而這兩者,都只有一個下場——死。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

當那抹獨屬于帝王的明黃踏入殿門的瞬間,仿佛把殿外所有的天光都一并帶了進來。

歲月在他鬢角刻下了風霜,卻未曾磨去他半分雄主的氣魄。

然而,這些都不是最可怕的。

最可怕的,是他那雙眼睛。

他目光所及之處,仿佛能洞穿一切偽裝、算計與不堪,直抵那赤裸裸、戰栗不安的靈魂深處。

這便是東和王朝的開國之君,從尸山血海中一手打下這片江山的明德帝。

明德帝那如實質般的目光,緩緩掠過跪伏的眾人,在任何人身上停留都未超過半息。

直到——目光落在那口棺材上。

震驚、狂喜、猜忌、震怒……無數種情緒在他眼中交替閃過,最后盡數化為一片山雨欲來前的、令人心悸的死寂。

“這是怎么回事?”

這句問話,沒有明確指向任何人,卻又仿佛在質問每一個人。

福公公最先反應過來,他手腳并用地膝行至御前,搶在眾人之先,急欲將禍水引向太子。

他涕淚橫流,頭顱“咚咚”地叩擊著冰冷的地面,聲音凄厲如杜鵑泣血:

“陛下!您可要為太子殿下做主??!殿下根本沒有神游太虛!是這妖物竊據了殿下仙體,在此妖言惑眾、蠱惑人心??!”

說罷,他猛地指向秦朗,發出更惡毒的指控:

“這秦朗更是與妖物沆瀣一氣,公然拔刀,阻撓我等護駕,其心可誅!”

這誅心之言,意在將一人一主徹底釘死在“妖孽”與“逆賊”的罪名之上,令其再無翻身之地。

然而,明德帝卻仿若未聞。

他只用那雙鷹隼般的眼睛,死死盯著棺中的龍宸。

那目光僅掃過秦朗,便如泰山壓頂,讓他握刀的手背青筋暴起。

但秦朗依舊死死咬著牙,將所有言語都吞回了腹中。

能打破這死局的,唯有太子自己。

于是,在明德帝那足以剖開靈魂的審視下,龍宸緩緩站了起來。

他甚至沒有立刻開口,只是垂下眼簾,帶著近乎祭祀般的從容,一絲不茍地整理好身上略顯凌亂的十二章紋冕服。

而后,他抬起頭,迎著如刀的目光,朝著御座的方向,行了一個分毫不差、無可指摘,唯有儲君方可行使的最尊貴朝見大禮。

“兒臣龍宸,見過父皇。”

這一聲稱呼,雖沙啞,卻字字清晰。

明德帝那山岳般的身軀,竟微不可察地一顫。

他張了張嘴,喉間卻只擠出一聲干澀的哽咽。

他不得不深吸一口氣,才勉強壓下那份足以令山河變色的情緒,用一種連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顫抖聲音,問出那個盤旋在心底的問題:

“你……當真是……宸兒?”

龍宸抬起頭,迎上那道足以洞穿一切的帝王視線。

那雙眼眸,不再有半分昔日的畏縮與愚鈍,澄澈坦然,卻又深不見底,仿若映照著一片真正的星辰大海。

“父皇,”他緩緩開口,聲音雖沙啞,卻透著一種前所未有的安定力量。

“兒臣這三日,并非沉淪于死,而是神魂離體,神游太虛?!?

“其間,兒臣偶遇一位自號‘忘機’的圣人,得他以無上智慧醍醐灌頂,滌盡了往日的癡愚?!?

“圣人有諭:天命在龍,社稷為重?!?

“更囑孤醒轉之后,當以赤子之心,上報君父之恩,下安黎庶之苦。”

他不再解釋一句自己‘死而復生’之事。

而是以這番話,將自己的“歸來”與“天命”“社稷”“君父”“黎民”這世間最不容置疑的四樣事物,緊緊捆綁在一起。

“神游太虛?圣人點化?”

明德帝眉頭擰成川字。

身為從血與火中奪得江山的馬上皇帝,他從不信奉任何虛無縹緲的鬼神之說。

他只信自己手中的刀、胯下的馬,以及這世間最不容動搖的權力。

可是,

他信與不信,已然不再重要。

重要的是,這個故事,是眼下唯一能解釋他兒子為何脫胎換骨的理由。

也是他作為帝王,最愿意聽到的理由。

龍宸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微微一笑,“兒臣知道,父皇只信眼見為實?!?

“但那位圣人,卻讓兒臣‘看’到一幕舊景?!?

“十六歲的您,黑水河畔的死戰,透甲而入的三支狼牙箭。”

“以及,那支離心脈僅差半寸的致命之箭?!?

轟!

仿佛一道真正的天雷在明德帝腦海中轟然炸響。

這件事,除了他自己,只有那早已化為枯骨的親兵知曉。

他死死盯著龍宸,那雙足以令群臣戰栗的眼眸里,生平第一次,無法抑制地流露出了一絲‘恐懼’。

宸兒,他怎么會知道?

難道在他所信奉的鐵與血之上,真的還有他看不見的所謂天命?

當然,這世上并沒有什么“忘機圣人”。

這些秘聞,自然不是圣人所言,而是來自于原太子那駁雜的記憶碎片。

明德帝在無人時,卸下所有防備,對他以為愚鈍的兒子,自言自語般地追憶與慰藉,正是“神諭”的來源。

龍宸不給任何人喘息之機。

他目光從父皇身上移開,落在依舊單膝跪地的秦朗身上,聲音里首次帶上真正的溫度:

“秦朗,見孤醒轉,不畏人言,不懼刀兵,挺身護駕。此乃護主之功,何罪之有?”

話音剛落,他目光陡然轉冷,如冰錐般刺向早已癱軟在地的福公公。

“反倒是某些閹豎,在君父未有定論之前,便急于為孤蓋棺,不知是何居心?”

他頓了頓,每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迸出的冰渣:

“其心,當誅!”

明德帝的目光終于從龍宸臉上緩緩移開。

那目光落在福公公那張毫無血色的臉上,眼神瞬間變得冰冷如鐵。

一個愚鈍且已死去的太子。

一個“得天命”“受圣人點化”、脫胎換骨的儲君。

孰輕孰重,不言自明。

這不僅是好事,更是天佑其國、國運昌隆的祥瑞之兆!

念頭至此,他心中最后一絲疑慮,也瞬間化作了冰冷的殺機。

他緩緩開口,聲音不高不重,卻如九幽寒冰,不帶半分溫度:

“福安?!?

他不再稱“福公公”,而是直呼其名。

在這座宮城里,當君王不再使用敬稱,直呼一個奴才名字時,便只意味著一件事——他的死期到了。

那一聲“奴才在”,與其說是應答,倒不如說是從喉嚨深處擠出的一聲哀鳴。

他想磕頭求饒,卻發覺自己的身體早已不聽使喚,只能像離水的魚,在地上徒勞地抽搐、扭動。

明德帝甚至都沒再多看他一眼,仿佛只是在宣讀一件極為尋常的公文,為這個奴才的一生定下最終罪名:

“欺君罔上,構陷儲君?!?

他頓了頓,吐出最后兩個字:

“杖斃?!?

福公公剛沖到嘴邊的“饒命”二字,瞬間被一只鐵鉗般的大手死死捂住,化作絕望的、不成形的嗚咽。

無需多言,兩名禁軍一左一右,將他從地上一把提起,像拖死狗般消失在殿門之外。

很快,連那微弱的掙扎聲也徹底消失了。

靈堂之內,死寂再次降臨,抹去了一切痕跡,仿佛福安這個人從未出現過。

“傳朕旨意:著太醫院所有院判、御醫,即刻為太子‘復診’。”

他的聲音聽不出半分喜怒,只剩不容置喙的君威。

而后,這位開國的鐵血君王終于卸下所有帝王威儀,變回一位父親。

他緩緩走上前,一步一步,仿佛每一步都踏在自己那顆失而復得卻又患得患失的心上。

他伸出手,那只曾執掌千軍萬馬、批閱江山奏折的手,此刻帶著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顫抖。

那只手最終停在半空。

君與父,咫尺天涯。

“宸兒,你……好生歇著?!?

說完這話,他便再也不敢多留一刻。

他猛地一甩袍袖,仿佛要將此間所有復雜與溫情盡數斬斷。

那離去的背影,不再有半分父親的遲疑,重新變回那個孤高、冷硬、深不可測的君王。

隨著帝王離去,那股足以壓垮一切的威壓緩緩散去。

靈堂之內,生死之危暫解。

龍宸看著父皇離去的背影,緩緩吐出一口濁氣。

他知道,自己從鬼門關前,暫時爬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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