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 7月 13日，熾熱的驕陽高懸在北京城的上空，將整座城市炙烤得仿佛要融化一般。北京西站內，空調像是不堪重負，發出微弱且時斷時續的涼風，混雜著人群中散發的汗味，讓人愈發感到悶熱難耐。

林硯之置身于這熙熙攘攘的人流之中，緊緊攥著帆布包帶子的手心早已沁出了層層汗水，那印著涿州葡萄圖案的布料，被汗水洇出了深色的圓點。她懷里小心翼翼地揣著個硬邦邦的物件，用母親的藍布頭巾嚴嚴實實地裹了三層，即便如此，那物件的棱角隔著布料仍硌著她的肋骨，恰似揣著一塊尚未焐熱的冰。

“讓讓，讓讓！”一個扛著碩大編織袋的男人橫沖直撞地撞了過來，林硯之毫無防備，下意識地把懷里的東西往肋下緊緊夾了夾。那編織袋擦過她的胳膊，一股令人作嘔的汗餿味混合著方便面調料的刺鼻味道撲面而來，瞬間讓她想起了火車上那個總是不懷好意地往她這邊瞟的大叔。當時，那大叔啃完雞腿后，隨手就將油星子四濺的骨頭扔在過道上，其中幾滴油點子還濺到了她的帆布包上。

母親離世的那天，同樣是這般悶熱得讓人喘不過氣的桑拿天。老人在彌留之際，原本虛弱的身體不知哪來的力氣，突然緊緊攥住林硯之的手，那枯樹枝般的手指深深摳進她的掌心，艱難地擠出幾個字：“磚……炕洞里……”等林硯之在滿是煙灰的炕洞里摸索到這塊冰涼的東西時，母親已然睜著雙眼，沒了氣息。后來村里的老人說，那是前幾年箭扣長城修繕時，她爹偷偷撿回來的殘磚，本打算給老伴磊個灶臺，可還沒來得及動工就走了。

“姑娘，住店不？天通苑，300塊一個月，能洗澡！”一個黑瘦的女人如鬼魅般堵在出站口，手里高高舉著一塊紙板，上面用紅油漆歪歪扭扭寫著的“房源”兩個字，已被汗水暈染成了模糊的 blob。林硯之本能地往后縮了縮，帆布包側袋里不經意間露出半截打印紙，那是昨天她在網吧花兩塊錢打出來的租房信息，最便宜的便是這個天通苑的地下室。

終于擠上了地鐵，車廂里的風總算是涼了下來，可那股鐵銹味卻異常刺鼻。林硯之被洶涌的人群擠在車門邊，懷里的磚隨著列車的啟動猛地晃了一下，“咚”的一聲悶響，重重地撞在金屬扶手上。旁邊穿著白襯衫的男人厭惡地皺了皺眉，趕緊往旁邊挪了挪腳。林硯之驚恐萬分，趕忙用胳膊緊緊圈住懷里的磚，仿佛那是她最珍貴的寶貝，是她在這陌生城市里僅存的依靠。

換乘 5號線時，林硯之在站臺的地圖上好不容易找到了天通苑——那個被紅圈圈出來的地方，在地圖上顯得那么渺小，就像一塊貼在邊緣的補丁。廣播里報站的聲音帶著惱人的電流聲，傳出下一站是立水橋，這三個字突然讓她想起母親總把“立交橋”說成“立交橋”，每次都會被爹笑話老土，那時一家人雖不富裕，卻充滿了溫馨。

出了地鐵口，如潮般的蟬鳴瞬間將她淹沒。熾熱的陽光把柏油路曬得軟綿綿的，她每走一步，鞋底都能感覺到微微發黏。黑瘦女人騎著電動三輪車在前面帶路，車斗里的紙板被風吹得嘩啦嘩啦響個不停。路過一排賣西瓜的卡車時，攤主正揮舞著砍刀用力拍打著西瓜，“砰砰”的聲音清脆響亮，讓她又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塊磚——它被敲打的時候，會不會也發出這般沉悶而又厚重的響聲？

地下室的入口隱匿在小區圍墻的陰影里，猶如一個張著血盆大口的怪獸。林硯之小心翼翼地走下三級臺階，一股濃烈的霉味撲面而來，比炕洞的煙味更加嗆人，熏得她下意識地閉上了眼睛。等她好不容易適應了昏暗的光線，才看清這是一個被隔成六間的大屋子，每間門口都掛著臟兮兮的布簾子。她的那間在最里頭，布簾上印著的那只米老鼠，耳朵已經殘缺不全，仿佛在訴說著這里的陳舊與滄桑。

“300塊，押一付三?！焙谑菖松斐鋈齻€手指頭，指甲縫里嵌著黑乎乎的泥垢，“水電另算，衛生間在外面，共用?！绷殖幹q豫了一下，還是從帆布包里掏出十二張皺巴巴的錢，那都是她在縣城餐館辛辛苦苦洗了三個月盤子才攢下來的。當最后一張錢遞出去時，她的指尖不小心碰到了女人的手，對方像觸電似的迅速縮了回去，嘴里還嘟囔著“鄉下丫頭手真涼”。

布簾后面的空間比她想象中還要狹小，攤開帶來的褥子后，幾乎占滿了整個地面。墻角胡亂堆著幾個別人留下的紙箱子，上面落著厚厚的一層灰，仿佛在歲月中沉睡了許久。她輕輕地把帆布包放在褥子上，然后顫抖著雙手，小心翼翼地解開藍布頭巾——磚的表面坑坑洼洼，帶著青苔的綠和黃土的黃，邊角處有個明顯的缺口，像是被什么兇猛的東西狠狠啃過一口。

手機在褲兜里突然震動起來，是村長家的小子發來的短信：“你媽撫恤金下來了，2300，我先幫你存著？”林硯之盯著屏幕看了半天，手指在“好”字上懸了懸，最終還是狠狠心按了刪除。她緩緩蹲下來，把磚輕輕地放在墻角，讓它緊緊靠著冰冷的墻壁，仿佛這樣它就不會倒下，就像母親曾經給予她的那份堅實的依靠。

窗外傳來鄰居炒菜的聲音，油煙味順著門縫偷偷鉆了進來，與屋內的霉味交織在一起，形成一種怪異而又難聞的氣息。林硯之百無聊賴地摸出枕頭底下的身份證，照片上的自己還扎著馬尾，穿著略顯破舊的高中校服。她對著照片勉強笑了笑，嘴角剛揚起，卻又瞬間僵住了——照片里的背景是學校門口那棵見證了她成長的老槐樹，而此刻，她頭頂的天花板上，正有一滴水珠緩緩滲下來，在她帶來的塑料布上砸出一個小小的濕痕。

遠處傳來火車進站的鳴笛聲，悠長而又沉悶，仿佛是這座巨大城市發出的一聲沉重嘆息。林硯之把耳朵緊緊貼在冰涼的墻壁上，聽見隔壁有人在嚶嚶哭泣，還有人在打電話，說著她聽不太懂的方言。她再次裹好那塊磚，輕輕地塞進床底下最深的地方，然后靜靜地躺下來，任由褥子吸收掉身上的汗水。

天花板上的霉斑在她的視線里漸漸變幻成各種奇形怪狀，有時像老家連綿起伏的山，有時像爹抽煙時吐出的一圈圈煙霧。她就這樣靜靜地數著，數到第七十三只霉斑時，手機又震動了，這次是一條陌生號碼的短信：“明天上午九點，來公司面試，地址在 798藝術區?！?

林硯之猛地從床上坐起來，膝蓋狠狠地撞到了床板，發出“咚”的一聲巨響。她顧不上疼痛，迅速摸出床底下的磚，在黑暗中緊緊地握緊，缺口處的棱角深深地硌得手心發疼。窗外的蟬鳴依舊不知疲倦地繼續著，一聲接著一聲，如同永不停歇的鼓點，重重地敲在 2010年BJ這個悶熱無比的夏夜里，也敲打著她那顆忐忑不安的心，讓她對未來的生活既充滿了恐懼，又懷揣著一絲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