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府的燭火燃到第五夜時,書房的窗紙已泛出魚肚白。沈令妤將最后一本賬冊推到案邊,指尖劃過泛黃的紙頁,留下道淺淺的白痕。燭淚在紫檀木案上積了厚厚一層,像凝固的琥珀,映著她眼下濃重的青黑。
“還是沒找到?”沈敬之的聲音帶著徹夜未眠的沙啞,他捏著眉心站起身,官袍的褶皺里落滿了賬本的紙屑。案上的濃茶換了三盞,早已涼透,杯底的茶葉沉得像塊石頭。
沈令妤搖了搖頭,指尖點在“石料采買”那一頁:“這里的數(shù)目對不上。賬面說買了三千斤青石板,可入庫記錄只有兩千七,簽收的管事署名是王忠。”
王忠。這個名字像根細針,刺破了沈令妤記憶里的迷霧。前世沈家倒臺后,她在獄中聽獄卒閑聊,說有個姓王的管事拿著沈家的賬冊投靠了蕭徹,后來官至戶部主事。
“王忠是三年前柳侍郎舉薦來的,負責河工采買。”沈敬之的眉頭擰成個疙瘩,“當時覺得他做事還算妥帖,沒多想……”
“爹,您看這里。”沈令妤忽然按住賬本上的“七”字,燭光下,那筆畫邊緣隱約能看出被刮擦的痕跡,“這數(shù)字是后改的,原來應該是‘五’。”
沈敬之湊近細看,果然在紙頁背面發(fā)現(xiàn)了淡淡的印痕。他猛地一拍案,震得燭臺都跳了起來:“好個大膽的奴才!竟敢在賬冊上動手腳!”
“不止這一處。”沈令妤又翻開三本賬冊,指尖劃過不同的采買記錄,“石灰、松木、鐵釘……每筆采買都少記了三成,簽收人都是王忠。三年下來,正好虧空十萬兩,與戶部上奏的數(shù)目分毫不差。”
她的聲音平靜,眼底卻燒著怒火。前世怎么沒發(fā)現(xiàn)?是被蕭徹的糖衣炮彈迷了眼,還是被深閨的安逸磨鈍了心?若那時能早一點察覺,沈家何至于落得那般下場。
“傳王忠!”沈敬之的聲音冷得像冰,掌心里的汗浸濕了硯臺的邊緣。
王忠來得很快,穿著件簇新的錦袍,臉上堆著諂媚的笑,見了沈令妤還故作關(guān)切:“小姐怎么還在忙?這等粗活讓下人來就好,仔細累壞了身子。”
沈令妤沒接話,只將那本改了數(shù)字的賬冊推到他面前:“王管事,這‘兩千七百斤’的青石板,是你親自簽收的?”
王忠的眼神閃了一下,很快又恢復如常:“回小姐,是奴才簽的。當時供應商說路上損耗了些,奴才想著數(shù)目不大,就沒上報……”
“損耗?”沈令妤冷笑一聲,指尖重重敲在“三千”的刮痕上,“那這被刮掉的‘三’字,也是損耗?”
王忠的臉唰地白了,膝蓋一軟差點跪下:“小姐說笑了,這紙頁磨損是常有的事,哪能是……”
“是不是常有的事,問問供應商就知道了。”沈敬之打斷他,聲音里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去,把賣青石板的張老板請來。”
王忠的瞳孔驟然收縮,嘴唇哆嗦著說不出話。沈令妤看著他慌亂的樣子,心里已然明了——這張老板,定是蕭徹安排的人,專門配合王忠做假賬。
半個時辰后,張老板被請到了書房。他穿著件漿洗得發(fā)白的藍布衫,手里攥著頂破氈帽,見了沈敬之就磕頭:“草民見過沈大人,見過沈小姐。”
“張老板不必多禮。”沈令妤扶他起身,目光落在他磨破的袖口上,“三年前你賣給河工的青石板,是三千斤還是兩千七?”
張老板愣了一下,眼神下意識地瞟向王忠,才低頭道:“回小姐,是……是兩千七。當時路上掉了些,王管事寬宏大量,沒讓草民賠……”
“掉了多少?”沈令妤追問,語氣平靜得像在拉家常。
“這……”張老板撓了撓頭,“記不清了,大概三百斤吧……”
“三百斤青石板,要裝半車。”沈令妤忽然提高聲音,目光如刀般刺向他,“可那日負責押送的車夫說,貨到工地時完好無損,簽收的單子上寫的也是三千斤!你說損耗,可有憑據(jù)?”
張老板的臉瞬間漲成了豬肝色,汗珠子順著額角往下淌:“我……我……”
“你根本就沒損耗,是王管事讓你少報三百斤,好中飽私囊!”沈令妤步步緊逼,余光瞥見王忠的手悄悄摸向腰間——那里藏著把短刀,是蕭徹給他防身用的,也是催命符。
“秦隊長!”沈令妤厲聲喝道。
早已守在門外的秦隊長應聲而入,一把按住王忠的手腕。短刀“哐當”落地,刀柄上還刻著個小小的“徹”字。
王忠像瘋了似的掙扎:“你們不能動我!我是五皇子的人!你們動我就是跟五皇子作對!”
這句話像道驚雷,炸得書房里一片死寂。張老板嚇得癱坐在地上,褲腳滲出片深色的水漬。沈敬之看著那把刻字的短刀,臉色鐵青得能滴出水來。
“說!你和五皇子府到底做了什么交易?”沈敬之的聲音帶著顫抖,不是害怕,是憤怒到了極致。
王忠被秦隊長按在地上,嘴還硬著:“我不知道什么交易!我只是……只是貪了些銀子,跟五皇子沒關(guān)系!”
“沒關(guān)系?”沈令妤撿起那把短刀,刀尖挑起王忠的下巴,“那這刀柄上的‘徹’字,是鬼刻的?”
王忠的眼神渙散了,嘴唇哆嗦著,卻死死咬著牙不肯再吐露半個字。他知道,一旦供出蕭徹,自己和遠在鄉(xiāng)下的家人都活不成。
沈令妤看著他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心里清楚再逼問也無用。蕭徹選的人,定是用家人性命要挾過的,硬撬是撬不開嘴的。
“把他關(guān)起來,看好了。”沈令妤松開手,短刀落在地上發(fā)出清脆的響,“張老板,你若是說出實情,我可以饒你不死,還能給你些銀子讓你離開京城。”
張老板抬起頭,眼里閃過一絲求生的欲望。他只是個小商販,被蕭徹的人逼著配合做假賬,哪見過這種陣仗。權(quán)衡利弊后,他終于松了口:“是……是王忠找的我,說每筆采買少報三成,給我一成的好處。他還說……說背后有大人物撐腰,出了事不用怕……”
“大人物是誰?”沈敬之追問。
“我不知道。”張老板連連搖頭,“他沒說,只讓我聽他的就行。”
線索到這里又斷了。沈敬之看著地上的王忠,重重嘆了口氣。沒有直接證據(jù)指向蕭徹,就算把王忠交出去,也扳不倒他。
就在這時,畫春匆匆跑進來,手里捏著個火漆封口的信封:“小姐,定北侯府的人送來的,說是急件。”
沈令妤的心猛地一跳,接過信封拆開。里面是幾張泛黃的紙,上面是王忠與一個名叫“趙六”的人的通信記錄,字跡潦草,卻字字清晰——
“三月初五,送五千兩至五皇子府后門,交趙侍衛(wèi)。”
“六月十二,青石板賬已改,按老規(guī)矩分。”
“九月初三,沈相似有察覺,需小心。”
趙六,正是蕭徹的心腹侍衛(wèi)!
沈令妤的指尖微微發(fā)顫。謝云瀾怎么會有這些?他動作竟快到這種地步?昨夜才鎖定王忠,今晨就拿到了通信記錄,這背后得有多大的勢力在支撐?
“爹,您看這個。”她將通信記錄遞過去,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驚訝。
沈敬之越看臉色越沉,最后將紙狠狠拍在案上:“好!好!好個蕭徹!竟敢在我眼皮子底下安插眼線,挪用河工款!”他轉(zhuǎn)身對秦隊長道,“把這些證據(jù)整理好,還有王忠和張老板,一并送到大理寺!”
“是!”秦隊長領(lǐng)命,押著兩人往外走。王忠看著那些通信記錄,面如死灰,再也說不出半個字。
書房里終于安靜下來,只剩下燭火噼啪的輕響。沈敬之看著那些證據(jù),忽然轉(zhuǎn)頭看向女兒,目光復雜:“阿妤,定北侯府……為何要幫我們?”
沈令妤的心猛地一緊,握著信封的手指蜷縮起來。她該怎么說?說謝云瀾也是重生的?說他們共享著前世的血海深仇?這些話太過驚世駭俗,別說父親不信,怕是會被當成瘋言瘋語。
“或許……”她斟酌著開口,目光落在窗外那株被風吹得搖晃的玉蘭樹上,“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蕭徹想扳倒我們,也想扳倒定北侯府,謝世子幫我們,也是在幫他自己。”
這個解釋算不上完美,卻也合情合理。朝堂之上,沒有永遠的敵人,只有永遠的利益。
沈敬之沉默了良久,鬢角的白發(fā)在晨光中泛著銀光。他看著女兒平靜的側(cè)臉,忽然想起她近日的種種異常——能看懂河工圖紙,能察覺賬冊破綻,甚至能與謝云瀾那般深不可測的人周旋。這孩子,好像一夜之間就長大了,藏了太多他看不懂的心思。
“你長大了。”他最終只是嘆了口氣,沒再追問,“累了吧?回去歇歇,剩下的事交給爹。”
沈令妤點了點頭,轉(zhuǎn)身往門外走。走到門檻時,她回頭望了一眼,父親正站在案前,對著那些證據(jù)出神,背影在晨光中顯得格外孤寂。她忽然覺得鼻子發(fā)酸,快步走出了書房。
回到院子時,畫春正端著一盆熱水等著:“小姐,快擦擦臉吧,都熬出黑眼圈了。”
沈令妤接過毛巾,溫熱的水汽模糊了視線。她想起謝云瀾送來的通信記錄,想起他總在最關(guān)鍵的時刻出現(xiàn),像暗夜里的星辰,雖不耀眼,卻總能照亮前路。
“畫春,去給定北侯府送封信。”她忽然開口,“就說……多謝。”
畫春愣了一下,還是應聲去了。沈令妤走到窗前,看著院外漸漸熱鬧起來的沈府,心里清楚,這只是暫時的平靜。蕭徹絕不會善罷甘休,王忠背后的通信記錄,不過是冰山一角。
而她與謝云瀾之間,那層隔著生死秘密的薄紗,不知何時會被徹底揭開。
定北侯府的書房里,謝云瀾正看著沈令妤送來的感謝信。字跡娟秀,卻透著股倔強的勁兒,只有“多謝”兩個字,再無其他。
“世子,沈相已經(jīng)把證據(jù)交給大理寺了。”老管家走進來,躬身稟報,“王忠招了,供出了五皇子府的趙安,說是趙安指使他做的。”
謝云瀾的嘴角勾起一抹淺淡的笑意:“意料之中。蕭徹這次,怕是難辭其咎了。”
“那我們接下來……”
“等著。”謝云瀾放下信紙,目光落在窗外那株墨菊上,“蕭徹還有后招。”
老管家不解:“世子怎么知道?”
謝云瀾沒有回答,只是拿起案上的畫筆,在那幅未完成的墨菊圖上添了筆,花瓣的邊緣瞬間多了道鋒利的尖刺。
他太了解蕭徹了。那種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性子,絕不會因為一個王忠就束手就擒。沈令妤以為解決了虧空危機,卻不知真正的陷阱,才剛剛開始。
而沈府的書房里,沈敬之正對著那些通信記錄發(fā)呆。他總覺得哪里不對勁。定北侯府的幫助太過及時,也太過精準,仿佛早就知道王忠的底細。謝云瀾那個人,看似閑散,實則深不可測,他到底想從沈家得到什么?
窗外的風卷著落葉掠過窗欞,發(fā)出沙沙的聲響。沈敬之拿起那份通信記錄,忽然在最末頁發(fā)現(xiàn)了個小小的墨點,形狀像朵未開的菊花。
他的眉頭皺得更緊了。這個標記,他好像在哪里見過……
與此同時,五皇子府里,蕭徹正將一個茶杯狠狠摔在地上。碎片濺了趙安一身,他卻渾然不覺,只是死死盯著地上的碎片,眼底閃過瘋狂的殺意:“廢物!連個王忠都看不住!”
趙安跪在地上,瑟瑟發(fā)抖:“殿下息怒!是沈令妤太狡猾了,竟然找到了通信記錄……”
“找到又如何?”蕭徹厲聲打斷他,“沒有直接證據(jù)指向我,他們奈何不了我!”他頓了頓,眼神變得陰鷙,“你去,把那批‘貨’運到沈家的倉庫,做得干凈些。我要讓他們查清楚了虧空,又跳進通敵的陷阱!”
趙安愣了一下:“殿下,那可是……”
“少廢話!”蕭徹怒吼道,“照我說的做!三日之內(nèi),我要讓沈家萬劫不復!”
趙安不敢再多言,連滾帶爬地退了出去。蕭徹走到窗前,看著沈府的方向,嘴角勾起一抹陰鷙的笑。
沈令妤,謝云瀾,你們以為贏了嗎?等著吧,好戲還在后頭。
一場新的風暴,正在悄然醞釀。而沈令妤站在庭院里,看著那株漸漸凋零的玉蘭,忽然覺得空氣中彌漫著一股不祥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