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頭里。

祖峰上身褐色皮夾克，下身白色西褲，腳踩一雙黑色皮鞋，蹲在馬路旁，拿著枯木枝在地上不斷搗鼓，時不時還抬頭左顧右盼，眼中透著一股急切，給人一股煩躁的氣息。

蘇牧微微點頭，這演技確實沒話說，自然又流暢，不愧是京城電影學院96屆表演班“黃金一代”成員。

朝場務人員使了個眼神，對方心神領會，來回揮舞著手中彩旗。

不遠處大巴車緩緩啟動，傳來一陣轟鳴，隨即向祖峰駛來。

聽到動靜的祖峰抬頭一瞅，連忙扔掉枯木枝，緩緩站起身來，還做了一個踉蹌的動作，就好像蹲麻了一樣。

孫凡手持攝影機從其背后不遠處開始旋轉靠近，先是祖峰起身的全景，恰好能看到緩緩駛來的大巴車，然后慢慢到上半身，可以清楚看到祖峰興奮招手的舉動，最后定格在他那張略顯激動的臉上。

急切、煩躁，再到興奮激動，祖峰演的無可挑剔，孫凡的拍攝手法也挑不出毛病，人物始終處于鏡頭里的黃金分割線處，讓人看著很舒服，和蘇牧重新補充的分鏡劇本鏡頭一模一樣，反正他是挺滿意的，他親手來拍，最多也就這樣了。

“OK，這條過了。”

拿起對講機吩咐一句，一場不到30秒的戲份就算是結束了，總體來說就四個字，四平八穩，算是個好兆頭。

聽到這話的孫凡顯然沒有休息的打算，這才剛剛熱身完呢，試探性問道。

“那下一場？”

“嗯呢，直接拍。”

無視了身旁略顯驚訝的目光，蘇牧直接拿起對講機吩咐道。

“《44路公交車》，第一幕第二場，ACTION！”

孫凡重新扛著攝影機回到祖峰身后，近鏡頭切回遠鏡。

大巴車越來越近，祖峰重新回到路旁，提起放在地上的包裹，站在原地來回踱步，心情有些迫切，就好像是想上廁所，卻發現坑位全都站滿了人。

羅攀的第二攝影機隨之啟動，在大巴車上給了祖峰一個俯拍的長鏡頭，車輛熄火，祖峰一路小跑奔向車門。

鏡頭稍微有點晃，應該是車輛突然停下，導致羅攀沒站穩，不過問題不大，倒剛好展示了路途的顛簸和坎坷。

等車輛停穩后，蘇牧拿起對講機，打斷眾人表演，大聲吩咐道：

“咔，女主角可以上車更換司機了，其他人按原計劃行事。”

顏丹晨聞言連忙從小板凳上起身，整理好服裝后，抬頭望了一眼蘇牧，好像是在尋求蘇牧的肯定和鼓勵。

只可惜蘇牧看都沒多看她一眼，視線一直放在監視器上。

失望？

或許有點。

但更多的是那種被無視的挫敗，激起了她心中的好勝心，你越是不在意我，我就越要表現得亮眼讓你看到。

顏丹晨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這樣想，只是在按照本能罷了。

而等蘇牧抬頭望向她的時候，她已經轉身走向了大巴車，坐上了副駕駛。

拍攝繼續。

只不過主攝影從孫凡換成羅攀，鏡頭從大巴車擋風玻璃前平推，特意給了大巴車的編號一個特寫———

【44路公交車】

“謝了啊，我在這都等了兩個多小時了。”

祖峰滿臉笑容的登上車輛，說出了短片的第一句臺詞，隨即將包裹隨手放在腳邊，開始在口袋里掏錢。

“沒事兒。”

顏丹晨拿起方向盤旁邊的水壺喝了一口，輕松的回應道，對她而言，這只是本職工作，舉手之勞罷了。

羅攀架著攝影機，以祖峰的第一人稱視角給了她一個臉部特寫，嘴角含笑，顯得格外清純溫潤。

原片在此的設計是稍顯不耐煩，挺符合經常跑公交車的司機情緒，走走停停，不知道多久才能下班。

但蘇牧卻覺得應該體現出女主角的朝氣蓬勃，對工作的熱愛，這是那個時代人最淳樸的感情寫照，好為悲劇鋪墊。

伸手接過充滿時代特色的紙幣，將其放在身旁的小盒子里，又從橡皮筋纏繞的票據中抽出一張遞給祖峰，顏丹晨準備啟動車輛。

祖峰趁機環顧四周，羅攀趕緊在助理的幫助下從后門下車，隨即孫凡以祖峰第一人稱視角掃視了一下擁擠的車廂，增強帶入感。

“我能抽跟煙嗎？”

轉身回頭望向顏丹晨，祖峰眼中閃過了一絲驚艷，禮貌的問了句，似乎是想給眼前之人留下一個好印象。

顏丹晨有些驚訝的抬頭望向祖峰，沒料到有人居然這么客氣，昂首笑道。

“你抽你的，不過記得開窗通風。”

“誒……”

祖峰笑了笑，答應一聲，在孫凡肩上攝影機的注視下從懷中掏出香煙給自己點上，扶著欄桿美美地吸上了一口。

隨后將目光重新鎖定顏丹晨，笑容滿面，似乎是在搜索搭訕的話語，突然他好像發現了什么，雙眼微瞇，整個人稍向前傾。

孫凡扛著攝影機，恰到好處給了懸掛在大巴車前的工作證一個特寫。

【遠東公共汽車有限公司

編號：031001

司機：楚婷婷】

對比了一下照片形象，祖峰似乎發現了啥了不得的秘密，語氣有些調侃。

“這不是你吧？”

顏丹晨撇了一眼那工作證，并不在意，滿臉笑容的開玩笑道。

“減肥了嘛！”

“替別人班兒。”祖峰了然，臉上充滿玩味的笑意，只是有些用力過猛，怎么看都有些像二傻子。

就和蘇牧前世看過的《禽滿四合院》男主角傻柱笑的時候差不多，憨傻的同時，又透露著一股猥瑣的味道。

這怎么能允許呢？

“咔。”

蘇牧并不滿意，拿起對講機叫停表演，隨即走到大巴車旁，沉吟片刻朝祖峰道。

“你演的沒問題，就是有些用力過猛了，感覺就像…癡漢一樣，你要收著點，雖然對女司機很感興趣，但別表現得那么明顯，玩味和戲謔是主要的，其他都是次要，要有一種發現秘密的狡黠……”

似乎是怕祖峰理解不了，蘇牧還親自上車表演了一番。

演的怎么說呢？

很好，很自然，有一種難以捕捉的深意，非常耐人尋味，看著好像就該這么演，仿佛蘇牧就是男青年一樣。

“？？？”

搞的祖峰都有些不自信了，特么的到底誰是表演班學生啊？

最終只能將其原因歸結于劇本是蘇牧親手完成的，對角色形象的理解及其深刻，才把心魔給壓下去。

“……大致就是這樣，要帶些狡黠，有種看破不說破，但心有靈犀的感覺，我想你應該聽明白了吧？”

“明白。”

“那你先來試一下吧！”

祖峰比了個OK的手勢，蘇牧點點頭，旋即站到一旁觀看。

別說，有了蘇牧的指導后，祖峰的演技果然提高了不少，不說爐火純青，至少蘇牧剛剛提出的幾個要點，他全展現出來了，讓人一看便知道男青年的心理變化。

“好，保持這個狀態。”

蘇牧滿意的笑了笑，不由升起了一股前所未有的成就感，那是看到學生進步，老師心底的心滿意足。

怪不得都想當導演，調教演員呢，原來這種感覺這么爽，蘇牧好像突然找到了自己當導演的樂趣。

“等下燈光師給光的時候，光偏暖一些，稍微有些朦朧的味道，畢竟我們模擬的是早晨，有晨霧，老羅的話，等一下拍的時候，站位稍微往后一點，你這鏡頭都快懟到別人演員臉上了……”

又糾正了一下其他人員的問題，蘇牧重新回到監視器前，給了個準備開始的手勢，拍攝繼續往下。

這次倒沒任何意外，很流暢的就將女司機和男青年之間的交流戲份給拍完了，隨后又換司機補了幾個公交車行駛的鏡頭，以及車內人員熟睡、交談的畫面，《44路公交車》的第一場戲就算是拍完了。

掏出手機看了眼時間，發現快11點了，蘇牧趕緊組織人員將設備搬上公交車后，趕往下一處取景地。

路上蘇牧還給劉群頭打了個電話，詢問了一下盒飯的具體情況，按最高規格12元/份，兩葷一素定了30余份，給了個地址后，便掛斷了電話。

等到蘇牧等人到達第二處拍攝場地，將攝影設備剛安裝好后沒多久，正在調試，就看到一輛白色面包車緩緩駛來。

還沒停車，蘇牧就看到副駕駛位那張熟悉的臉龐，正滿臉笑容的朝他來回揮手，不是劉群頭還能是誰？

“蘇導，盒飯我帶來了。”

說實話，蘇牧也沒想到劉群頭居然會親自趕過來送盒飯，心中對他的印象不由變好了許多，畢竟群頭也是很忙的，要忙著到處為手下的演員接戲搶戲，不然只能喝西北風。

“大家停一停手上的工作，我定了盒飯，吃飽了再繼續干活。”

雖說時間就是生命，多拍一天，就要多用一兩千多塊錢，但吃飽飯才有力氣追求效率，更何況現場很多人，連早飯都沒吃，蘇牧當然不忍心看他們挨餓。

朝身后正忙碌的眾人揮了揮手，蘇牧帶著幾位身強體壯的男同學走到面包車前，準備搬運盒飯。

劉群頭早已在車前等待多時，見蘇牧上前趕緊散了根煙，隨后打開車門，望著蘇牧，滿臉媚笑的說道。

“蘇導，一共37份盒飯，您給點點。”

蘇牧笑著接過香煙，“不用了，劉群頭，我還不相信你嗎？”

隨即朝身后眾人叮囑道：“每個人都有份，搬的時候小心一點，別弄撒了，不然中午都得餓肚子。”

劉群頭見狀趕緊補充道：“后備箱還有兩提礦泉水，你們也搬走。”

不過眾人卻并沒有立即行動，而是將目光投向蘇牧，經過這兩天的相處，他們早已將蘇牧當作了主心骨。

前世就經常和群頭打交道的蘇牧，自然知道劉群頭想做什么，不外乎就是討好他，和他搞好關系。

蘇牧不反對這種做法，朝眾人點了點頭，他們這才開始行動。

但蘇牧也不喜歡欠別人人情，畢竟人情債最難還了，當即朝劉群頭問道。

“這次麻煩你了，多少錢？”

“給400就行了。”

這個價格肯定是劉群頭吃虧了，畢竟光盒飯都要四百多塊，再加上兩箱礦泉水，都快500塊錢了。

蘇牧沒有任何占便宜的意思，伸手從錢包里掏出6張紅色毛爺爺，塞進劉群頭懷里，不等他拒絕，笑道。

“別忙著拒絕，多的錢你就留下來買條煙吧，這么冷的天還讓你特意跑一趟，我這心里實在過不去，我的電話你應該有，回頭有啥事兒隨時聯系。”

話音剛落，蘇牧擺擺手轉身朝劇組走去，只留下篡著600塊錢的劉群頭站在原地，表情有些愕然。

講真的，他心里突然有些感動，倒不是因為600塊錢，而是他從蘇牧身上感受到了難得的尊重，以往他可從來沒遇到過對自己這么客氣的導演。

怪不得別人能當導演呢？

這事辦的，就兩個字。

敞亮！

將600塊錢踹進兜里，劉群頭抹了把臉，想說些什么，但又什么都沒說，最終上車返回懷柔影視基地。

從孫凡手中接過一份盒飯和筷子，蘇牧沒有任何形象的隨意坐在地上。

青椒炒肉+紅燒肉+酸辣土豆絲，兩葷一素，賣相和分量倒是相當不錯，但味道嘛，只能說勉強可以接受。

不過蘇牧顯然顧不了那么多，畢竟這荒郊野嶺的，有的吃就不錯了。

賣力扒上幾口飯，蘇牧又開始思索起了早上沒想明白的問題，目光不由自主望向一旁和幾位女生有說有笑的顏丹晨身上。

紅色衣服？

出場方式填充人物形象？

越想蘇牧就越覺得這場景很熟悉，自己好像在哪見過。

好像是……

角色模擬時，小唯穿著紅色短款大衣，走過熱鬧大街時的畫面！

對啊！

他完全可以拍一段小唯走過喧囂大街，周圍人不由自主和她打招呼，她笑著一一回應，還幫忙別人的場景。

這樣小唯熱情真誠、善解人意的形象不就立起來了嗎？

正所謂金杯銀杯，不如老百姓的好口碑，要是小唯平時不討人喜歡，街坊鄰居會主動和她打招呼嗎？

答案是否定的。

不在背后戳她脊梁骨就不錯了。

而且這些熱情的街坊鄰居，正好能和冷漠的乘客形成鮮明對比，展現人性的復雜，豐富短片主題。

蘇牧有些興奮，當即朝孫凡招招手，“老孫快過來一下，我突然想到一個好點子，你來幫我參考一下。”

孫凡沒有絲毫猶豫，當即捧著盒飯就跑到了蘇牧身旁，蘇牧就把剛剛想好的劇情，給他復述了一遍。

認真想了一會兒后，孫凡點了點頭，“可以是可以，但會不會太早暴露女主角形象了？這樣可能會降低期待感……”

“這個我早就想到了，所以我才說拍女主角的背影，我們可以向《低俗小說》里那樣，給她手部特寫、腳步特寫，再慢慢到身體，甚至還能借用路上小水池的反光，來映射她的背影，但就是不給她正面，就是勾起觀眾期待，想知道她長什么樣………”

蘇牧就像倒豆子一樣將自己想到的所有好點子全部講了出來。

“………”

孫凡一時間都不知道說些什么，望向蘇牧的眼神充滿驚愕和茫然。

不是，這對嗎？從早上到現在，你都提出多少好點子了，何著你家靈感取之不盡，用之不竭是吧？

但想到蘇牧描繪的那幅場景，孫凡又不得不承認這些點子的優秀，心中只有一個念頭，這是位天生的導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