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句“你就這點出息”,像一根針,精準地戳破了趙宇那顆因幻想而極度膨脹的虛榮心氣球。
他臉上的得意瞬間垮了下來,整個人像是被抽掉了骨頭,癱在椅子上,眼神里充滿了被看穿的羞愧和一絲絲的委屈。
“秦哥……我……我這不是……”他試圖為自己辯解,聲音卻越來越小,毫無底氣,“咱們醫生組,不能在新來的小護士面前丟了面子啊!這關乎我們整個群體的尊嚴!”
這番話說得冠冕堂皇,義正言辭。
秦錚看著他,面無表情。
“所以,你的意思是,我們醫生組的尊嚴,需要靠你從我這里套取來的二手知識,去一個新來的護士面前炫耀,才能得以維持?”
秦錚的邏輯,像一把鋒利的手術刀,一刀下去,就將趙宇那點可憐的、包裹著“集體榮譽感”外衣的私心,剖得干干凈凈,暴露在空氣里。
“我……”趙宇被噎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一張臉漲成了豬肝色。
他感覺,在秦錚面前,自己就像個沒穿衣服的小孩,任何一點小心思都無所遁形。
秦錚沒有再看他。
他轉過身,重新坐回自己的椅子上,目光落回電腦屏幕,手指再次在鍵盤上敲擊起來。
辦公室里,陷入了沉默。
只有鍵盤清脆的敲擊聲,和中央空調送風的“呼呼”聲。
趙宇坐在原地,屁股像是被膠水粘在了椅子上,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他看著秦錚的背影,那挺拔的、專注的、仿佛與周圍的嘈雜世界完全隔絕的背影。
心里,是五味雜陳。
有羞愧,有尷尬,但更多的,是一種無力的挫敗感。
他知道,秦錚說的是對的。
自己這點小聰明,這點虛榮心,在真正的實力面前,簡直就像個笑話。
可……可安然那雙亮晶晶的、充滿求知欲的眼睛,在他腦海里揮之不去。
他已經夸下海口,說這個問題很簡單,下午就給她一個完美的答案。
現在要是灰溜溜地回去,說自己也不會,那他趙宇的臉,以后在心外科還要不要了?
不行!
絕對不行!
面子,有時候比里子更重要!
趙宇心一橫,牙一咬,再次將椅子拖到了秦錚身邊。
這一次,他臉上所有的嬉皮笑臉和心虛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豁出去的、近乎于無賴的誠懇。
“秦哥!”
他的聲音,不大,卻充滿了破釜沉舟的決絕。
秦錚敲擊鍵盤的手,停了下來。
他沒有回頭,只是從鼻子里,發出了一聲淡淡的“嗯?”。
“我錯了!”趙宇開口,態度端正得像個正在做檢討的小學生,“我不該打著學習的旗號,來滿足我那點可憐的虛榮心。”
“我不該為了在一個女孩子面前裝逼,就來浪費你寶貴的時間。”
“我更不該,用‘集體榮譽’這種可笑的借口,來綁架你。”
“我,趙宇,就是個俗人!就是個見了漂亮姑娘就走不動道的膚淺之徒!”
他這番突如其來的、深刻的自我剖析,讓秦錚都感到了一絲意外。
他終于轉過頭,看向趙宇。
只見趙宇的臉上,寫滿了“我坦白,我交代,我罪該萬死”的悲壯。
然后,他話鋒一串,雙手合十,對著秦錚,露出了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但是,秦哥!”
“我已經把牛吹出去了!”
“俗話說得好,自己吹的牛,跪著也要圓回來!”
“你就當可憐可憐我,救我一命!你就把剛才那兩個問題,給我講講吧!”
“我發誓!我就學這一次!以后我保證,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再也不拿這種破事來煩你了!”
他看著秦錚,眼神真摯,態度卑微,就差當場跪下來抱住秦錚的大腿了。
秦錚靜靜地看著他。
看著他這副又可憐又可笑的模樣。
他想起了前世。
那個永遠活在無菌手術室和冰冷實驗室里的、三十五歲的秦錚。
他的世界里,沒有趙宇這樣的“俗人”,沒有這種雞飛狗跳的“破事”,更沒有這種為了“泡妞”而產生的、愚蠢又真實的煩惱。
他的世界,純粹,高效,但也……孤獨
或許,重活一世,他需要去理解的,不僅僅是那些最頂尖的醫學難題。
還有這些,最鮮活的、最不講道理的、屬于人間的……煙火氣。
最終,秦錚在心里,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他拉過一張白紙,拿起了桌上的筆。
“僅此一次。”
他看著趙宇,聲音依舊平靜,卻帶著一絲不容置疑的警告。
“下不為例。”
趙宇的眼睛,瞬間亮了!
“謝謝秦哥!秦哥你就是我的再生父母!”他激動得語無倫次,連忙從自己的口袋里,也掏出了一個小本本和筆,正襟危坐,像個準備聽課的三好學生。
秦錚沒有再理會他的耍寶。
他的神色,在拿起筆的那一刻,就重新恢復了那種屬于頂尖外科醫生的、極致的專注與冷靜。
“先說胺碘酮。”
他開口,聲音平穩,直接切入主題。
“它的肺毒性,本質上是一種藥物引起的間質性肺炎,病理改變是肺泡炎和肺纖維化。”
“它的發生,與兩個因素關系最大:日劑量,和用藥總時長。”
“所以,對于有慢性肺病的病人,我們的核心原則,不是完全不用,而是‘短期、小劑量沖擊’。”
秦錚的筆尖,在白紙上,快速地寫下了一行公式。
“一般情況下,我們可以用150毫克靜脈沖擊,10分鐘內推完。然后,以每分鐘1毫克的速度,維持6個小時。接著,再減量到每分鐘0.5毫克,維持18個小時。”
“整個過程,不超過24小時。”
“用最短的時間,將惡性的室性心律失常控制住。然后,立刻尋找替代藥物,或者進行下一步的介入治療,比如射頻消融。”
他講得不快,但每一個數字,每一個時間點,都精準無比,像是從教科書上直接復刻下來的一樣。
趙宇聽得一愣一愣的,手里的筆飛快地記錄著,生怕漏掉一個字。
他感覺,自己不是在聽一個住院醫講解,而是在聽一個國家級的用藥指南制定者,在進行內部授課。
“至于替代藥物。”秦錚繼續說道,“如果患者心功能尚可,可以考慮使用利多卡因或者普羅帕酮。”
“但如果合并了嚴重的心功能不全,那能選擇的,就只有胺碘酮。”
“記住,在心律失常導致血流動力學崩潰的緊急情況下,兩害相權,取其輕。”
“先保住命,再去處理肺的問題。這是最基本的臨床決策邏輯。”
講完第一個問題,秦錚停了下來,看了一眼趙宇。
趙宇的臉上,已經沒有了絲毫的輕浮,只剩下一種被知識徹底折服的、呆滯的震撼。
他看著自己本子上那堪稱“絕密配方”的用藥方案,感覺自己今天不是來套情報的。
他是來渡劫飛升的。
“聽懂了嗎?”秦錚問。
“懂……懂了!”趙宇猛地回過神,像小雞啄米一樣瘋狂點頭。
“好。”秦錚將白紙翻了一面,開始講第二個問題。
“華法林的橋接治療。”
“這個問題的核心,不是劑量,而是時間點的把控。”
“記住四個關鍵時間點。”
秦錚的筆尖,在紙上畫出了一條時間軸。
“術前五天,停用華法林。”
“術前三天,開始皮下注射治療劑量的低分子肝素,一天兩次。”
“術后24到48小時,根據手術創面的情況和引流量,決定是否重啟低分子肝素。”
“術后,當病人可以正常進食,并且引流管拔除,傷口沒有活動性出血時,同時給予華法林和低分子肝素,重疊用藥。”
“為什么要重疊?”秦錚提了一個問題。
趙宇愣了一下,下意識地回答:“因為……因為華法林起效慢?”
“不完全對。”秦錚搖了搖頭,“華法林在起效初期,會優先抑制體內的蛋白C和蛋白S這兩個抗凝蛋白,反而會導致一個短暫的‘高凝狀態’。”
“所以,必須用低分子肝素,來覆蓋掉這個高凝的危險期。”
“當INR值,連續兩天,都穩定在2.0到3.0之間時,你才能停掉低分子肝素。”
“這,才叫一個完整的、安全的橋接。”
秦錚放下筆。
他看著趙宇,那個已經被他這番“降維打擊”式的教學,震得有些神志不清的家伙。
“現在,還有問題嗎?”
趙宇呆呆地看著那張畫滿了時間軸和關鍵節點的白紙,又看了看秦錚。
他猛地站起身,對著秦錚,深深地,鞠了一躬。
“秦哥。
他的聲音,無比的真誠,無比的鄭重。
“從今天起,你就是我親哥。”
“以后,我趙宇,就跟你混了!”
秦錚看著他,最終,只是無奈地搖了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