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家醫學中心心胸外科的醫生辦公室，氣氛與往常有些不同。

空氣里，少了幾分周末過后的疲懶，多了幾分壓抑不住的、竊竊私語的興奮。

當秦錚推開門走進來的時候，辦公室里那原本還有些許嘈雜的空氣，瞬間安靜了半秒。

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識地，朝著門口這個年輕得過分的身影投了過來。

那眼神里，有好奇，有敬佩，有探究，甚至還有一絲絲的……敬畏。

秦錚對這些目光視若無睹。

他走到自己的座位前，將那個簡單的雙肩包放進柜子里，然后拉開椅子坐下，準備開始一天的工作。

他剛打開電腦，一個身影就跟裝了彈簧似的，從對面的座位上“嗖”地一下彈了過來，一屁股拉過旁邊的椅子，坐到了他身邊。

“秦哥！我的親哥！你可算回來了！”

來人正是趙宇，他的臉上寫滿了八卦之火熊熊燃燒后的亢奮，聲音壓得極低，但那雙眼睛卻亮得像是兩個一百瓦的燈泡。

“我跟你說，你不在的這兩天，你都不知道科里發生了什么！”

秦錚的眉梢幾不可察地挑了一下，他打開HIS系統，開始查看自己名下幾個病人的最新醫囑和檢查報告。

“科里能有什么事？”他頭也不回地問道。

“事兒大了去了！”趙宇激動地搓著手，身體向前傾，用一種說國家機密的語氣說道：“你周六發的那條朋友圈，你猜怎么著？”

“半小時之內，咱們這屆所有實習生的群，直接炸了！”

“所有人都在討論，說我們的秦大學霸，萬年冰山，竟然開始發朋友圈了！而且發的還是‘回家’！這簡直是本年度醫學界十大未解之謎之首?。　?

秦錚的手指在鍵盤上敲擊著，調出了那個終末期擴心病患者的最新檢查數據。

血常規，肝腎功能，凝血四項……一切都在預料之中。

在趙宇的喋喋不休下秦錚終于停下了手上的動作。

他轉過頭，看著一臉“快夸我情報工作做得好”的趙宇，平靜地開口。

“說完了嗎？”

趙宇被他這平靜的眼神看得一愣，下意識地點了點頭：“說……說完了啊?！?

“說完就去工作?！鼻劐P的聲音沒有任何波瀾，“十七床的病人今天要做心臟彩超，你去把單子開了，跟超聲科那邊約好時間?！?

“哦哦，好?！壁w宇立刻應聲，但屁股卻沒動。

他撓了撓頭，臉上那副八卦的表情褪去，換上了一副有些不好意思的、求知若渴的神情

“那個……秦哥，正好，我還有個問題想請教你一下?！?

秦錚的眼神里，閃過一絲意外。

趙宇這小子，除了打聽八卦和在手術臺上喊“666”，什么時候對業務這么上心了？

“說?！彼院喴赓W。

“就是……就是關于華法林和低分子肝素在房顫病人圍手術期的‘橋接治療’?！壁w宇說得有些磕磕巴巴，顯然是提前背過功課的，“這個橋接的劑量和停藥時間，到底有沒有一個絕對統一的標準??？”

“我看了最新的指南，上面說要根據患者的CHA2S2-VASc評分和HAS-BLED評分來個體化決定，但這個‘個體化’，也太模糊了?！?

這個問題，問得很有水平。

已經觸及到了抗凝治療領域，一個非常核心且至今仍有爭議的臨床難題。

這可不是趙宇這種級別的住院醫，會主動去思考的問題。

秦錚看著他，眼神里那絲意外，變成了真正的審視。

“沒有絕對統一的標準?！彼椭宰樱_始講解，“指南只是框架，臨床決策要考慮的因素更多?！?

“比如，患者的腎功能。腎功能不全的病人，低分子肝素的代謝會減慢，你就需要下調劑量，或者換用普通肝素。”

“還有，手術的類型。像開胸手術這種大手術，出血風險極高，那術后恢復抗凝的時間，就必須相應地推遲?！?

“最關鍵的，是動態監測。你不能只看那兩個評分，你要每天去看他的凝血指標，看他的傷口有沒有滲血，看他有沒有黑便。這些，才是決定你下一步用藥的，最直接的證據。”

他得清晰，透徹，將復雜的臨床決策，簡化成了幾個最核心的監護要點。

趙宇聽得連連點頭，臉上露出了茅塞頓開的表情。

“原來是這樣！我明白了！

他剛說完，像是又想起了什么，立刻又問了第二個問題。

“那……秦哥，還有一個！關于胺碘酮，這個藥不是有肺毒性嗎？那對于本身就有慢性肺病的病人，在使用胺碘酮控制室性心律失常的時候，有沒有一個安全的劑量范圍？或者說，有沒有更好的替代藥物？”

這個問題，更加刁鉆。

胺碘酮的肺毒性，是它最致命的副作用之一，也是臨床醫生最頭疼的問題。如何在療效與風險之間取得平衡，考驗的是一個醫生最頂級的用藥功力。

秦錚徹底停下了手上的所有動作。

他轉過身，用一種前所未有的、極其認真的目光，死死地盯著趙宇

那目光，看得趙宇心里直發毛。

“秦……秦哥，你這么看著我干嘛？我……我說錯什么了嗎？”

秦錚沒有回答他。

他只是靜靜地看了他足足有十秒鐘。

然后，他緩緩地，一字一句地，開口問道

“趙宇。”

“今天，太陽是從西邊出來的嗎？”

趙宇的身體猛地一僵，臉上的表情，瞬間變得無比精彩。

尷尬，心虛，還有一絲被當場抓包的慌亂。

“我……我這不是……最近學習熱情比較高漲嘛！”他試圖狡辯，聲音卻越來越小。

“是嗎？”秦錚的嘴角，勾起了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你的學習熱情，以前都用在打聽誰和誰的八卦上了?！?

“現在，突然開始研究胺碘酮的肺毒性了？”

“說吧?！鼻劐P靠在椅背上，雙手環胸，姿態從容得像個正在審問犯人的警官。

“誰問的？”

趙宇感覺自己在這雙能洞悉一切的眼睛面前，根本無所遁形。

他所有的偽裝，都被撕得粉碎。

最終，他只能繳械投降。

“好吧好吧，我招了！”趙宇哭喪著臉，整個人都垮了下來。

他湊到秦錚耳邊，聲音小得像蚊子哼哼。

“不是我問的。”

“是……是咱們科新來的一個小護士問的。”

“新來的護士？”秦錚的眉頭，終于皺了起來。

“對啊！”一提到這個，趙宇的眼睛里又重新燃起了光，“就上周五剛分到我們科的！叫安然，安然無恙的安然。

“我跟你說，那姑娘，長得……嘖嘖，清純得跟朵白玉蘭似的，說話聲音又甜，人又勤快，業務能力還特別強！”

“咱們科那群狼，眼睛都看直了！”

趙宇的臉上，露出了一個男人都懂的、猥瑣中帶著向往的笑容。

“她昨天值夜班，正好遇到一個用了胺碘酮的病人，就有點擔心，今天早上查房前，就拿著小本本，跑過來問我了?！?

“我這不是……為了在美女面前，維持一下我們醫生組的光輝形象嘛！”

“所以，我就……”

秦錚靜靜地聽著他這番漏洞百出的解釋，面無表情。

所以，你小子為了在一個新來的小護士面前裝逼，就跑來我這里套取情報？

他終于明白了，趙宇今天這一系列反常行為背后的，最底層的、也是最愚蠢的驅動力。

荷爾蒙。

秦錚看著趙宇那副既心虛又得意的樣子，心里，沒有憤怒，也沒有鄙視。

只有一種，深深的，深深的……無語。

他感覺，自己剛才花費口舌去講解的那些寶貴的臨床知識，像是被扔進了一個完全沒有邏輯的黑洞里。

他站起身，居高臨下地，看著還坐在椅子上的趙宇。

他伸出手，重重地，拍了拍對方的肩膀。

然后，他用一種混合了失望、無奈，以及一絲絲憐憫的復雜語氣，緩緩地，吐出了五個字。

“你就這點出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