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鐵平穩地行駛在華北平原上。

秦錚閉目養神，將自己從紛繁的思緒中抽離。前世的他，不是在手術室，就是在飛往世界各地的飛機上，像這樣單純的、沒有任何目的的旅途，已經成了遙遠的記憶。

車廂里很安靜，只有列車碾過鐵軌時發出的、富有節奏的“哐當”聲。

“那個……不好意思，可以麻煩你一下嗎？”

一個清脆、略帶一絲歉意的女聲，在身旁響起。

秦錚睜開眼。

站在他座位旁邊的是一個年輕女孩，看起來和他年紀相仿。她穿著簡單的白色T恤和牛仔褲，扎著一個利落的馬尾，臉上未施粉黛，卻透著一種干凈清爽的氣質。

她正費力地想將一個銀色的20寸行李箱，舉上頭頂的行李架。箱子似乎有些沉，她的手臂繃緊，臉頰也微微泛紅。

秦錚站起身。

他的身高優勢很明顯，很輕松地就從女孩手中接過了行李箱。入手微沉，他單手發力，穩穩地將箱子放進了行李架。

“謝謝你。”女孩松了口氣，額角滲出了一層薄汗。

“不客氣。”秦錚的聲音溫和，坐回了自己的位置。

一個微不足道的小插曲。

他重新閉上眼，準備繼續剛才的假寐。

女孩在他旁邊的空位坐下，動作很輕。她從隨身的帆布包里，拿出了一本書。

書本翻開時，紙張摩擦發出的“沙沙”聲，讓秦錚的耳朵動了動。

一股熟悉的、混雜著油墨與紙張的特殊氣味，飄了過來。

他下意識地，睜開了一條縫。

目光，落在了那本書的封面上。

深藍色的硬質封皮，燙金的英文字體——《Sabiston Textbook of Surgery》。

世界最經典的外科學圣經之一，外科醫學生的“紅寶書”。

秦錚的目光，在那本書上停頓了一秒。

女孩顯然是個愛書之人，書本被包上了透明的書衣，但書頁的邊緣，卻因為反復翻閱而起了毛邊。

她拿出一支極細的黑色水筆，在書頁的空白處，開始做筆記。

她的字跡，是一種很漂亮的英文手寫體，圓潤，流暢，又帶著一種理科生特有的嚴謹。

她畫的解剖圖，線條精準，比例協調，將腹主動脈與周圍分支血管的關系，勾勒得清清楚楚。

不像是初學者。

秦錚的眉梢，幾不可察地挑了一下。

這本《Sabiston》，國內引進的最新版是第20版。而她手里的這本，是未經翻譯的、最新的第21版影印本。

能看原版教材，還能在上面做如此詳盡筆記的人，絕不是普通的醫學生。

似乎是察覺到了他的目光，女孩停下筆，抬起頭，有些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那是一雙很亮的眼睛，干凈，通透，帶著一絲探究。

秦錚收回目光，臉上露出一絲禮貌的歉意。

“抱歉，我不是有意打擾。”他解釋道，“只是看到你也在看這本書。”

“也？”女孩的眼睛里，閃過一絲驚訝。她打量了一下秦錚，他穿著休閑，看起來不像醫生，倒更像個還在讀書的學生。

“你看的，是腹主動脈瘤那一章。”秦錚的聲音平靜，像是在陳述一個事實，“你在筆記里，對EVAR（主動脈瘤腔內修復術）和開放手術的優劣勢對比，總結得很清晰。”

女孩臉上的驚訝，變成了真正的錯愕。

他只是掃了一眼，就看清了她寫的那些細小的筆記內容？

“你是……”

“國家醫學中心，心胸外科，秦錚。”秦錚做了個簡單的自我介紹。

“我是協和的博士生，主攻血管外科。”女孩坐直了身體，語氣里帶著一種面對前輩的尊敬

“我叫林溪。”

“我的導師是，吳遠山教授。”

吳遠山。

秦錚的腦海里，立刻浮現出一個名字。

華夏血管外科領域的權威，尤其擅長復雜主動脈疾病的腔內治療。。

“原來是吳老的學生。”秦錚點了點頭，神色溫和了幾分，“協和的高材生。”

“不敢當。”林溪連忙擺手，臉上那層薄紅還未褪去”

車廂里，陷入了片刻的沉默。

只有列車規律的“哐當”聲，在證明時間的流逝。

“你在研究腹主動脈瘤，是博士課題嗎？”秦錚主動切換了話題，將氣氛拉回到學術的軌道上。

“嗯。”一提到專業，林溪立刻變得專注起來，“我的課題方向，是關于開窗型支架在近腎腹主動脈瘤治療中的應用。”

“開窗支架……”秦錚的目光，再次落到她的書上，“這個技術難度很高，對術者的操作和三維空間構建能力，要求極高。”

“是啊。”林溪像是找到了知音，眼里的光更亮了，“尤其是支架窗口與腎動脈開口的對位，差一毫米，都可能導致腎動脈閉塞。”

“我最近一直在看手術錄像，也在模擬器上練習，但總感覺，還是抓不到最關鍵的要點。”她的臉上，露出一絲苦惱。

秦錚看著她，沉默了片刻。

他伸出手。

“筆，可以借我用一下嗎？”

林溪愣了一下，下意識地將手里的筆遞了過去。

秦錚接過筆，又指了指她書頁上那片空白的地方。

“書，也可以借我用一下嗎？”

“啊……好。”

秦錚將那本厚重的《Sabiston》拿了過來，翻到空白的一頁，平放在自己的腿上。

他沒有絲毫的猶豫。

筆尖落下。

他沒有畫腹主動脈，也沒有畫腎動脈。

他畫的，是一個坐標系。

X軸，Y軸，Z軸。

“你看。”秦錚的聲音，恢復了在手術室里的那種冷靜與專注，“不要把動脈看成一個二維的管道，要把整個腹腔，看成一個三維的坐標系。”

“腹主動脈的走形，不是一條直線，它有一個向前的生理弧度。腎動脈的開口，也不是在同一個水平面上，右腎動脈的開口，通常比左腎動脈，要高2-3毫米，并且有一個向后的角度。”

他的筆尖，在三維坐標系里，精準地畫出了幾條曲線和點。

“所以，你在術中釋放支架時，C臂球管的角度，不能只是單純的前后位或者側位。”

“你需要一個‘頭足位+左前斜’的復合投照角度，大概是頭位15度，左前斜25度。在這個角度下，左右兩側的腎動脈開口，才會在影像上，呈現出最接近于同一個平面的‘靶心’形態。”

“這，就是你的‘最佳工作角度’。”

林溪徹底呆住了。

她張著嘴，看著秦錚在她書上畫下的那個簡單的、卻蘊含著極致空間想象力的三維坐標圖，感覺自己的大腦，像是被一道閃電劈中。

她之前所有的困惑，所有的迷思，都在這一瞬間，豁然開朗。

原來是這樣！

她只想著如何在二維的屏幕上，去對準三維的結構。卻從未想過，可以先通過改變投照角度，將三維的結構，“降維”成一個二維的靶心。

這個思路，簡直是神來之筆！

“還有……”秦錚的筆尖，又畫了另一幅圖。

“在推送支架時，導絲的支撐力非常重要。你可以用一根超硬的Lunderquist導絲，在主動脈弓部建立一個穩定的軌道。這樣，在精細調整支架位置時，它才不會因為血流的沖擊，而發生漂移。”

“當窗口對準后，不要急著完全釋放。”

“先釋放支架主體的上半部分，讓它錨定在健康的動脈壁上。然后，再用球囊，去擴張窗口，確認腎動脈血流通暢后，最后，再釋放支架的下半部分。”

“這個過程，我們稱之為‘分段釋放錨定技術’。”

秦錚的講解，清晰，流暢，每一個字都精準無比。

他不是在紙上談兵。

他說的每一個細節，每一個技巧，都來自于前世無數臺高難度手術的實戰經驗。

林溪已經完全忘記了自己身在何處。

她只是癡癡地，看著這個在她書上留下神跡的男人，看著他握筆的、骨節分明的手，聽著他那如同天籟般的講解。

她的心里，只剩下兩個字。

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