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劫的話，說得極為巧妙。

他沒有直接反對扶蘇去，而是強調了扶蘇的“仁厚”可能會帶來的問題，并暗示需要派一個“懂行”的人去輔助，這實際上是將了嬴政一軍。

他話音剛落，丞相隗狀也立刻出列附議：“馮大夫所言甚是。徹查貪墨，非同兒戲，需得心細如發，更要心硬如鐵。”

“長公子此行，關乎帝國在江南之聲威，不可不慎重。臣以為，可另擇干吏為主，長公子從旁監察，如此，方為萬全之策。”

這兩位朝堂重臣一開口，風向頓時又變了。

他們二人，一個掌監察，一個為百官之首，他們的意見，分量極重。

淳于越頓時急了，立刻反駁道：“丞相此言差矣！長公子乃儲君之尊，代天巡狩，名正而言順！若反為輔貳，豈非本末倒置，令天下人恥笑？”

“正因江南官場污濁，才需以長公子之仁德光輝，滌蕩污穢，以示朝廷正本清源之決心！此乃‘以正壓邪’，何錯之有？”

“淳于博士此言，未免太過理想！”一名法家官員冷笑道，“對付豺狼，需用長槍，而非經書！若仁德便能讓貪官污吏繳械投降，我大秦還要這嚴刑峻法何用？”

“你……”

一時間，朝堂之上，再次吵成了一鍋粥。

各方勢力，各個派系，都圍繞著“扶蘇到底該不該去”、“該以何種身份去”這個問題，展開了激烈的辯論。

有趣的是，無論是支持還是反對，所有人的論點，都死死地抓住了扶蘇“仁義”這個特點。

支持者，將“仁義”吹捧為可以感化一切的王道光輝。

反對者，則將“仁義”貶斥為不切實際、不堪一擊的婦人之仁。

扶蘇站在風暴的中心，聽著那些朝堂大佬們將自己的性格剖析得淋漓盡致，時而褒揚，時而貶低，他的臉色一陣青一陣白，緊緊地攥住了拳頭。

他從未像此刻這般，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身處這權力漩渦的無奈與身不由己。

他甚至感覺，自己就像是一個被擺上臺面的物件，任由眾人評頭論足，爭來搶去，卻唯獨沒有人在意他自己的想法。

而在那高高的御座之上，始皇帝嬴政，自始至終，都一言不發。

他只是靜靜地坐著，垂落的珠簾遮掩了他的神情，讓人看不出喜怒。

他就如同一個最高明的棋手，冷眼旁觀著棋盤上的眾生百態，看著他的臣子們，一個個盡情地表演，將各自的立場、心思、算計，暴露無遺。

他看到了淳于越等人的急切與功利，看到了王賁等武將的耿直與擔憂，也看到了李斯、馮劫等人的老成與算計。

這些人，都是他帝國的基石，但也各有各的私心。

這場爭論，對他而言，不過是一次小小的試探，一次對朝堂生態的精準把脈。

時間，在激烈的爭辯中緩緩流逝。

直到殿外的天光，已經由微熹轉為明亮，朝堂上的喧囂也達到了頂點。

“咳。”

一聲輕咳。

聲音不大，甚至有些輕微，卻仿佛帶著某種奇異的魔力。

就是這聲輕咳，讓整個喧鬧的麒麟殿，在剎那之間，萬籟俱寂。

所有爭得面紅耳赤的官員，都如同被施了定身法一般，瞬間噤聲，齊刷刷地將目光投向了那至高無上的御座。

嬴政緩緩地抬起眼，那雙深邃的眸子，隔著珠簾，掃視著階下噤若寒蟬的群臣。

他的聲音，依舊平淡，卻帶著一種不容置喙的決斷。

“此事，不必再議。”

僅僅六個字，便為這場激烈的朝爭，畫上了一個休止符。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著最終的宣判。

嬴政的目光，越過所有人，再次落在了扶蘇的身上。

“扶蘇。”

“兒臣在。”扶蘇心頭一顫，立刻躬身應道。

“朕賜你天子劍，予你先斬后奏之權。另，著上將軍蒙恬，撥關中精銳一萬，隨行護衛。”

嬴政的聲音，一字一頓，清晰地回蕩在每一個人的耳邊。

“江南之事，朕全權交予你處置。朕只要一個結果。”

“記住，你是大秦的長公子，是朕的兒子。莫要讓朕失望，也莫要讓天下人失望。”

話音落下，再無轉圜的余地。

這不是商議，而是命令。

是帝國皇帝，對他的儲君，下達的，一道不容置疑的鐵血旨意！

扶蘇的身軀，猛地一震。

他抬起頭，迎上了御座之上那道威嚴的目光。

他仿佛看到，那珠簾之后，父皇的眼神中，除了君王的威嚴，還蘊含著一絲他從未見過的……期許。

一種前所未有的豪情與責任感，瞬間充斥了他的胸膛。

皇叔的怒斥，朝臣的爭辯，在這一刻，都化作了他前進的動力。

他要證明！

向皇叔證明，他不是一個只會空談仁義的書呆子！

向父皇證明，他擔得起這份信任，擔得起這大秦的未來！

向天下人證明，他嬴扶蘇，配得上“長公子”這三個字！

“兒臣，嬴扶蘇，領旨！”

他雙膝跪地，雙手高高舉過頭頂，聲音鏗鏘有力，擲地有聲。

“兒臣，定不負父皇所托！”

“退朝。”

隨著嬴政的離去，麒麟殿內的壓抑氣氛才稍稍一松。

淳于越等人立刻圍了上來，滿臉喜色地向扶蘇道賀。

“恭喜殿下，賀喜殿下！”

“殿下此行，必能功德圓滿，名垂青史！”

而王賁、蒙武等武將，則是面色復雜地看了扶蘇一眼，最終只是重重地嘆了口氣，搖著頭，轉身離去。

丞相隗狀與御史大夫馮劫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一絲凝重。

唯有通古侯李斯，一直站在原地，微垂著頭，讓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他緩緩抬起眼，看了一眼被眾人簇擁的扶蘇，又望向了皇帝離去的方向，深邃的眸子里，閃過一絲無人能懂的精光。

長公子……代天巡狩……

陛下這一手，看似荒唐，實則……高深莫測啊。

只是，這盤棋，究竟是誰在執子？

是陛下本人？

還是其他人？

李斯緩緩地吐出一口濁氣，只覺得咸陽城上空的這片天，風，似乎更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