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特拉,我不能要這個錢。”
“為什么?”她輕聲問,“給我一個能說服我的理由。”
“這是原則問題。”文斯解釋,“項目從一開始,就不能建立在這種關系上。如果這是商業投資,你應該聽我們們做好的展示,等到我們真的有成品了,你再投資也來的及……”
“你現在把我的錢當成是什么?”斯特拉打斷了他,“是私人饋贈?是朋友的幫助?還是你覺得,這是富家女對一個窮小子的施舍?”
文斯愣了一下。
斯特拉端起桌上的酒杯,輕輕晃動著里面的琥珀色液體,嘴邊勾起一抹譏誚的弧度:“驕傲?文斯,有時候,驕傲只是無能為力時最好聽的借口。你以為拒絕我的錢,就能維持你那可憐的自尊心,就能證明我們是平等的?別傻了。我們從一開始就不平等。”
她放下酒杯,發出叩的一聲輕響,像是一記重錘敲在文斯的心上。
“我擁有你沒有的資源、人脈和金錢。而你,擁有我沒有的頭腦和對未來的洞見。我們本可以成為最好的搭檔,但你非要用你那套可笑的騎士精神,在我們之間砌上一堵墻。”
文斯張了張嘴。
他倒是真的完全沒有這么想。他只是單純地覺得不應該收這么多錢。每個人都會對這種莫名的饋贈感到有些猶豫。就像他說的,如果他和斯特拉之間是按正常流程來的,他一定不會拒絕這筆錢。
但是斯特拉會這么想文斯也不意外。只是覺得她的反應有些太過激了。
自從上次和瑪蓮娜一起吃過飯時,文斯就有些察覺到斯特拉的不對勁了。所以文斯之前去列奧的工廠都沒有找斯特拉借車,而是冒了個險讓保鏢開凱迪拉克送自己去。
他也在下意識地避開斯特拉。
斯特拉拿起自己的手包,干脆利落地站起身。但她沒有走向門口,而是站在卡座邊,居高臨下地看著文斯。
“走吧,”她說,“我送你回旅館。”
文斯點了點頭。
回家的路,比來時更加沉默。但車廂里的氣氛不再是曖昧和沉重,而是一種緊繃的張力,像一根被拉到極致的弓弦。斯特拉靠在窗邊,看著窗外飛速倒退的街景,側臉的線條緊繃。
“你確定么?”車子停在文斯旅館的樓下。斯特拉靠在車窗邊。
文斯點了點頭。
“靠自己?”斯特拉輕笑出聲,胸口微微起伏,“在這個世界上,誰能真正只靠自己?文斯,你太天真了。你拒絕我的錢,就像一個快要渴死在沙漠里的人,拒絕遞到嘴邊的最后一壺水。”
她坐在車里,需要仰視著他。但這絲毫沒有減弱她的氣勢。
“你以為你是誰?一個孤膽英雄嗎?難道在你眼里,我除了錢,就一無是處了嗎?”她的聲音陡然拔高,引來了旅館其他人的側目,“你以為你的驕傲有多重要?它能幫你搞定州政府那些官僚,還是能幫你買來需要的芯片和電容?文斯,醒醒吧!這不是在寫小說!我真是越來越討厭你們這些詩人了!”
“一個高傲的廢物。”
斯特拉冷冷地說,關閉車窗。車輛快速駛離。
……
真是奇怪的女人。文斯嘆了一口氣。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他找了個路邊的電話亭,給費曼打了個電話。
“是我,文斯。”“
你那邊怎么樣?公司的事情辦妥了?”費曼的聲音聽起來有些疲憊。
文斯沉默了一下:“出了點問題。注冊公司比我想象的要復雜,可能需要去一趟薩克拉門托。”
他沒有提斯特拉和那兩萬美元,只說是程序上的問題。
電話那頭沉默了片刻。文斯甚至能想象出費曼皺著眉頭的樣子。
“薩克拉門托?”費曼問,“只是遞交文件嗎?”
“是的,還有一些流程要走,可能需要排隊,快的話也要一兩個月。”文斯含糊地說。
“把需要的文件清單告訴我。”
“什么?”
“公司章程、創始人信息、股權結構……把所有需要的文件和表格,都告訴我。你明天整理好,我后天坐早班火車去。”費曼說。
文斯愣住了:“你?你去?”
“不然呢?讓你去嗎?”費曼笑了一下,“這些事情我去最合適。我跟各種學術委員會和基金會打過交道,應付官僚,我有經驗。你留在舊金山,好好當老板和作家就行,那才是你應該干的事。”
一股暖流涌上文斯的心頭。
“行了,把事情解決了才是關鍵。就這樣,明天上午我等你的清單。”
文斯掛斷電話走回旅館。
前臺那個昏昏欲睡的伙計抬眼看了看他,眼神里帶著一絲同情。大概剛才斯特拉那幾句高聲的質問,他也聽見了吧。
文斯沒有坐電梯,而是選擇走樓梯。他需要這點時間,讓腦子里的混亂沉淀下來。
斯特拉身上有一種文斯看不懂的糾結。
她似乎不停地在靠近文斯還是遠離文斯之間糾結徘徊。
文斯絕不是瞧不起她的錢。斯特拉說得對嗎?在這個世界上,誰能真正只靠自己?或許沒人能。但依靠也分很多種。他想要的依靠,是像兩棵并排生長的樹,根系在地下互相支撐,枝葉在天空各自舒展。
希望斯特拉能明白吧。
他們都是成年人了。
不過這一切也給了他一個巨大的靈感。這段時間他的寫作停歇了一會。
文斯走進自己的旅館。走到書桌前,打開打字機,在稿紙的頂行寫下新作的標題。
《我們不滿的冬天》
約翰·斯坦貝克就是靠著這本書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
伊森·霍利,他原本出身于一個有輝煌歷史的家族,但家道中落,如今在美國東海岸小鎮上做一家雜貨鋪的店員。
為了家庭和所謂的成功,一步步放棄了自己的原則,背叛了朋友,最終迷失在財富帶來的空虛和自我厭惡中。伊桑最終得到了財富與地位,但他的精神卻瀕臨崩潰。他意識到自己失去了誠實與尊嚴,在絕望中一度萌生自殺念頭,但最后因為女兒天真無邪的一句話,他放棄了輕生。
說來也巧,斯坦貝克的作品大多圍繞加州甚至舊金山的小人物、勞動者和社會邊緣人群展開。
在這個金錢與夢想、原則與現實糾纏不清的時代里,一個人的自尊,究竟價值幾何?
文斯感覺到自己和伊森之間產生了強烈的共鳴。他害怕自己變成伊森,更害怕自己在這個過程中,迷失掉那個最初的、一無所有卻充滿信念的自己。
一陣突兀的敲門聲打斷了他的思緒。
篤,篤,篤。
文斯皺了皺眉,這個時間會是誰?費曼么?旅館里也沒有他認識的人。他警惕地走到門邊,透過貓眼向外望去。
走廊昏暗的燈光下,站著一個熟悉的身影。是斯特拉。
她脫掉了那件剪裁精良的外套,只穿著一件絲質的襯衫,領口的扣子解開了兩顆,頭發有些凌亂,臉上帶著一抹不正常的潮紅。她就那樣靜靜地站著,沒有了之前在車里的盛氣凌人,反而透出一絲疲憊和脆弱。
文斯打開了門。
威士忌的濃烈氣息撲面而來。她真的喝了不少。
“有事嗎?”
四目相對,兩人都沒有說話。
斯特拉什么也沒說,只是從他身邊擠了進來,然后反手關上了門,落了鎖。
房間里唯一的燈光來自窗外閃爍的霓虹。忽明忽暗的光線下,文斯看到斯特拉一步步向他走來。
“你……”他剛說出一個字,就被堵了回去。
斯特拉踮起腳尖,用自己的嘴唇堵住了他所有想說的話。
這個吻和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
這個吻充滿了威士忌的苦澀和她口紅的香甜,像是一個漂泊了太久的旅人,終于找到了一個可以停靠的港灣,哪怕這個港灣簡陋又破敗。
文斯的大腦一片空白,只能下意識地回應著她。
她主動笨拙地開始解他襯衫的扣子,手指因為緊張而有些不聽使喚。
文斯抓住了她的手,她抬起頭,在明明滅滅的光線中看著他。
“文斯,”她的聲音沙啞得厲害,“別說話,也別問問題。就要我,現在。”
她的眼神里是一種近乎哀求的脆弱。
文斯的大腦一片空白。理智告訴他應該推開她,但身體卻誠實地回應了這個混亂的吻。他能感受到她的絕望和孤獨,在那層用金錢和地位堆砌的外殼之下,是一個同樣需要被理解的靈魂。
她慢慢松開手,額頭抵著他的額頭,呼吸急促。
“現在,”她挑釁地說,“我們平等了嗎?”
話音未落,她再次吻了上來。月光從窗外灑進來,將兩人的影子拉長,交織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