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講故事
- 美利堅文豪1956
- 無聊邊緣
- 2859字
- 2025-08-22 22:57:45
那臺施樂復印機發出平穩的嗡嗡聲,像一只吃飽了的貓,心滿意足地打著呼嚕。
一張張稿紙從出口滑出來,字跡清晰,墨色均勻。每一張都和上一張一模一樣,完美得有些不真實。
文斯拿起一張,紙還溫熱。
他看著上面的字,感覺很奇妙。
“怎么樣?我哥厲害吧。我搞了很長時間都沒有搞定。”列奧的嗓門很大,他用力拍著機器的外殼,震得上面的鐵皮嗡嗡響,“我都跟他說了,別整天跟國防部那幫人混,來我這兒,保準比他們那兒有意思。你看,修個機器,多實在。”
費曼沒搭理他弟弟的吹噓。
他從口袋里掏出一塊還算干凈的手帕,仔細地擦了擦手指,雖然他的手在整個修理過程中幾乎沒沾到油污。
他做完這件事,就走到辦公室門口,默默地看著外面車間里忙碌的景象。他的背影有些瘦,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舊格子襯衫,看上去和這個充滿汗水和機油味的地方格格不入,但又有一種奇怪的協調。
文斯知道費曼為什么會在這里。
現在是1956年,冷戰的陰影籠罩著每一個人。
作為曾經在洛斯阿拉莫斯研制原子彈的核心成員,費曼的名字和那件毀滅性的武器緊緊綁在了一起。
媒體、政府、學術會議,到處都是關于核武器的討論,關于“我們”和“他們”誰的氫彈更厲害,關于下一次戰爭會在何時爆發。
這些聲音像潮水一樣包圍著他。據文斯讀到的傳記所說,這段時間的費曼正處在一種深刻的憂郁之中。他親手打開了潘多拉的盒子,現在全世界都在為盒子里跑出來的魔鬼而瘋狂或恐懼,這讓他感到一種巨大的無力。
所以他才會答應列奧的請求,從加州理工學院跑到這個破舊的工廠,只為修一臺結構復雜的復印機。因為機器是誠實的,它只遵循物理定律。電路通了就是通了,齒輪卡住了就是卡住了。這里沒有那種能毀滅世界沉重得讓人喘不過氣的責任。
“我哥最近心情不太好,”列奧壓低聲音,用胳膊肘碰了碰文斯,“整天悶著。你知道的,因為那些報紙上說的爛事。他來我這兒清靜兩天,擺弄擺弄這些鐵疙瘩,對他來說算是休息。”
文斯點了點頭。
“費曼先生。”他說。
費曼回過頭。
“謝謝您修好機器。”文斯說。
“一個有趣的機械難題而已。”費曼的回答很簡單。
文斯沉默了幾秒,他知道,接下來說的話可能會顯得很突兀,但他覺得他必須說。他來到這個時代,不只是為了完成自己的某個任務,當他真的面對這些只在書本上見過的人時,他發現自己沒法只當一個冷漠的旁觀者。
“我剛才在想,”文斯看著費曼的眼睛,盡量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像是一個愛胡思亂想的作家,“這臺機器能把一張紙變成一千張、一萬張。它在創造。而您參與過的另一個項目,恰恰相反,它能把一座城、上萬的人,一下子都變回最基本的塵土。它在毀滅。”
費曼的眼神微微一動。
他沒有說話,但文斯能感覺到,他整個人都專注了起來。
“現在所有人都在害怕,”文斯繼續說,“害怕那東西會再一次被用在城市上空。大家覺得,既然造出來了,就總有一天會用到。就像一把槍,總有被扣動扳機的時候。您也這么覺得嗎?”
列奧在他們身后不安地挪了挪腳步,他不喜歡這個話題。
但費曼抬起手,示意他別出聲。
“我們打開了一個盒子。”他說,“我們以為里面裝著的是科學的勝利。但盒子一打開,里面的東西就自己跑了出來,而且越長越大,現在,它比我們所有人都大。我們這些打開盒子的人,現在也只能和其他人一樣,抬頭看著它,不知道它什么時候會把我們都踩死。”
他的話里透著一股深深的疲憊。
“我有時候會做一個夢,”費曼輕聲說,“夢見我還在洛斯阿拉莫斯,我們剛剛試爆成功。所有人都很興奮,在慶祝。但我卻看到,那朵蘑菇云沒有散去,它一直在變大,慢慢地籠罩了整個地球。我跑去告訴每一個人,快停下,快停下!但沒人聽我的,他們都在喝酒,在歡呼。”
文斯靜靜地聽著。
冷戰一直持續到了1991年蘇聯解體,雖然在這之前美蘇的關系已經有所緩解。美蘇為了一個噩夢,雙方都投入巨資研發和生產核武器以及各種常規武器,形成了“相互保證毀滅”的戰略平衡。然后是不停歇的戰爭。
費曼的這個噩夢,在未來的幾十年里,成為了懸在全人類頭上的達摩克利斯之劍。
但是,他還知道另一件事。
“費曼先生,”文斯說,“我是一個寫故事的人。我總喜歡想一些別人想不到的結局。關于您說的那個越來越大的東西,我也想過一個故事。”
“哦?”費曼的臉上露出了一絲好奇。
“在這個故事里,”文斯緩緩地說,“那個東西確實長得非常大,大到能輕易地毀滅一切。但是,不止我們這邊有,河對岸的另一群人,也造出了一個一模一樣的同樣巨大的東西。”
“這不就是現在的情況嗎?”費曼說。
“是的,但故事的結局不一樣。”文斯看著他,“結局并不是雙方都把它扔向對方,然后一切都完蛋。結局是什么都沒發生。”
費曼的眉頭皺了起來:“什么都沒發生?這不合邏輯。就像兩個牛仔在街上對峙,拔出了槍,怎么可能誰都不開槍?”
“因為他們都害怕。”文斯用最簡單的詞語解釋著那個未來被稱為“相互確保摧毀”的恐怖平衡,“他們害怕的不是對方,而是對方手里的槍。因為他們清楚地知道,只要自己一開槍,對方在倒下前,也絕對會開槍。最后的結果就是兩個人一起死。所以,他們就只能那么站著,用槍指著對方,一天,一年,十年……最后,他們發現,這把槍最大的用處,恰恰是保證對方不敢開槍。”
文斯停下來,讓費曼有時間消化他的這番故事。
“在這個故事的后來,”他繼續說道,“幾十年過去了,那兩個拿槍指著對方的人,他們老了,他們的孩子長大了。孩子們看著這兩把槍,覺得很害怕,但他們也習慣了。他們把更多的精力,放在了別的事情上。比如,他們發明了一種看不見的網,能把全世界所有的人都連在一起,每個人都能在網上和任何人說話。
信息的傳播變得比子彈還快。他們還造出了能飛出地球的飛船,去別的星球上看風景。他們有了新的難題,比如空氣變臟了,冰山融化了……和這些新問題比起來,那兩把一直舉著的老槍,雖然還很危險,但已經不是大家唯一關心的事情了。”
辦公室里很安靜。列奧聽得一愣一愣的。
他完全不明白文斯在說什么胡話。
但費曼聽懂了。他不是聽懂了那些具體的細節,比如什么“看不見的網”或者“飛出地球的飛船”,那些在他聽來確實像是科幻小說。
恰恰他能聽懂文斯想要表達的。一個好的作者總是需要有好的讀者的。費曼是一個科學家,他看到的那個系統演化的可能性。總得來說,那是一個建立在恐懼之上的丑陋卻穩定的新平衡。人類被動選擇的未來。
“在你的故事里,”費曼若有所思,“這個系統的穩定,靠的不是信任,而是恐懼?”
“是的。一種心知肚明的恐懼。”文斯點頭,“很可悲,但很管用。人類沒學會怎么放下武器,但學會了怎么和懸在頭頂的劍一起生活。他們就這么吵吵鬧鬧磕磕絆絆地走下去了。”
文斯還想用三體那套理論講一講的,但想了想還是算了。而且那套理論和他現在的邏輯反而相反,在那里人人自危,只會更快地殺死對方,沒有余地。
費曼久久地凝視著文斯。
他當然不會相信這是預言,但他作為一個科學家,卻被這個模型吸引了。
一直壓在他心頭的那塊巨石,似乎被這個來自年輕作家的故事撬動了一絲縫隙。
他感覺能稍微喘口氣了。
“你是個很有意思的作家。”費曼終于說。
他臉上露出了一絲淡淡的微笑。
“我只是喜歡瞎想。”文斯也笑了。
費曼也微笑,他看著文斯忽然說:“談談生意吧,怎么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