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向下一輛卡車，繼續著之前的檢查流程。他的動作依舊一絲不茍，但周圍的司機都能感覺到林源的狀態很不對勁。他整個人都散發著一種生人勿近的冰冷氣息，沉默得可怕。

檢查完兩輛車，林源站直了身體，雨水已經讓他渾身濕透，冰冷的寒意順著濕透的衣物不斷侵蝕著他的體溫。他看著眼前這支即將出發的鋼鐵車隊，轉向那些信任他的司機們，深吸了一口氣。

“鈴木哥，這次你帶隊。”他說，“路上雨大路滑，全程保持車距，速度不要超過八十。每四個小時在服務區強制休息三十分鐘，輪流替換，確保每個人都精力充沛。到了女川町，聽從女川町那邊的安排，判斷好情況再回來。”

“明白！”鈴木大聲應道。

“小源，你就放心吧！”

“我們一定會把貨安全送到！”

司機們紛紛附和。

林源點了點頭，然后揮了揮手。

“出發。”

司機們立刻各自奔向自己的座駕。

發動機的轟鳴聲陡然增大，兩輛鋼鐵巨獸依次亮起大燈，緩緩地駛出了貨運合作社的大門，匯入了凌晨空曠但被暴雨籠罩的國道之中。橘黃色的車燈很快就被濃重的水幕所吞噬，只留下幾道漸行漸遠的紅色尾燈，最終也消失不見。

整個貨場，瞬間安靜了下來，只剩下那永不停歇的嘩啦啦的雨聲。

送走了車隊，那股一直強撐著林源的意志力，終于像被抽空的空氣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

被壓抑的疲憊和痛楚如同潮水般洶涌而來。林源再也支撐不住，身體晃了晃，靠在了最近的一根電線桿上。

只要把之前發生過的事情都當成做了幾周的夢，或許就好了。

人的一生有那么多的「每一周」，與涼希相處的時間不過只占了很小一部分而已。

一個人吃飯，一個人開車，一個人對著空蕩蕩的房間發呆。

沒什么大不了的。

他的生活還是要回歸到工作上的。

工作。賺錢，還債。

“小源……你老實告訴我，你這傷，真的沒問題嗎？”小田老板的聲音都有些發虛，“我們就是個小本生意，安安穩穩地跑車賺錢就行了，可千萬不能惹上那些不三不四的人啊……”

直到司機們都離開了，小田老板才敢把話敞開了說。他顯然是想到了之前來找過麻煩的鬼頭那伙人，一想到自己的合作社可能被卷入什么暴力事件，他那張飽經風霜的臉上就浮現出恐懼。

林源看著老板這副模樣，心里有些過意不去，只能再次保證道：“小田先生，您放心，都處理好了，是我自己的私事，絕對不會牽連到合作社。”

聽到這個保證，鈴木老板才稍稍松了口氣。他擦了擦額頭的汗，從口袋里取出一個厚得夸張的牛皮紙信封，雙手捧著，小心翼翼地推到了林源面前。

“這是這次女川町業務的預付款，對方很大方，預先支付了五百萬日元。”鈴木老板說到這個數字時，聲音都有些顫抖，這還只是預付款，等業務跑起來，對于他們就是源源不斷的錢，“按照我們之前說好的，你作為拿下這份合同的最大功臣，預付款里有六成是你的。這里是三百萬日元，你點一點。”

三百萬日元。

這個數字讓林源的呼吸也停滯了一瞬。這筆錢，足以讓他為自己那輛二手貨卡換一個發動機。這是他開卡車以來單次拿到的最大一筆現金。

林源只是平靜地將那個沉甸甸的信封拿到手里，甚至沒有打開看一眼。

“不用點了，我相信您。”林源收拾好心情，笑了笑。

“那你早點休息，千萬千萬要注意安全啊。”鈴木老板千叮嚀萬囑咐。

“我知道了。”

三百萬日元……他低頭看了看手中的信封。如果是在今天下午之前，他一定會興奮得睡不著覺，會立刻開始規劃這筆錢的用途。

可現在，他只覺得這個信封無比的礙事。

雨水打濕了信封的牛皮紙，變得有些濡濕發軟。

他來到自己的車前，熟練地拉開車門。

車內的感應燈亮起，照亮了空無一人的駕駛室。

副駕駛的座位上，干干凈凈，只有幾張他隨手放的運貨單。

一股難以言喻的失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他的心臟。他在期待什么呢？期待她會像神話故事里一樣，憑空出現在這里嗎？

他自嘲地笑了笑，將信封扔在副駕駛座上，然后關上車門，將自己隔絕在車外。他沒有上去，只是靠著車門，從口袋里摸出一支被雨水打濕的香煙，卻怎么也點不著。

煩躁地將煙揉成一團扔掉，他開始像往常一樣，下意識地繞著自己的車走動檢查。這幾乎成了他在心煩意亂時尋找片刻安寧的肌肉記憶。

他踹了踹左前輪，輪胎傳回堅實的反彈力。他繞到車頭，檢查了一下水箱和車牌。雨下得很大，他的視野已經有些模糊。

當他繞到車輛的右后方，在那片被車身與停車場墻壁夾出的角落時，他的腳步猛地頓住了。

他看見了。

就在卡車那巨大的后輪旁邊，蜷縮著一個小幾乎與夜色融為一體的小小身影。

林源的瞳孔在瞬間收縮到了極致，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在這一刻凝固了。

涼希。

她已經換上了一件嶄他們下午才買的米白色防水沖鋒衣，衣角下露出臟兮兮的裙擺。她將一個購物袋抱在身前，像一只保護著自己所有家當的小動物。雨夜的風吹起她的裙角和發梢，令她看上去像是易碎的白瓷雕像。

她顯然也看到了林源，小小的身體微微一顫，卻沒有逃跑，只是靜靜地在原地，仰頭看著他走近。

林源走到她面前，停下腳步。

兩人相顧無言，只有雨聲在他們之間肆虐。

打破這份沉默的，是涼希那帶著委屈和埋怨的聲音。

“……你好慢。”

林源微微一怔。

涼希似乎是為了掩飾自己的緊張，故意鼓起了臉頰，那雙清澈的琥珀色眼眸里，清晰地倒映出他狼狽的身影。她，仰著頭，理直氣壯地繼續說道：

“咱在這里，已經等了很久了。”

緊接著，她像是想起了什么，伸出白皙的手指，指向那輛安安靜靜的卡車，嘴唇微微嘟起。

“而且，你的車門還鎖著！咱想坐進去等你，都進不去。”

就是這句話。

就是這個表情。

林源心中那根因為恐懼和擔憂而緊繃到極致的弦，瞬間啪地一聲，徹底松開了。

什么妖怪，什么秘密，什么超自然現象……在這一刻，都被眼前這個會因為車門上鎖而向他抱怨的可愛女孩子，沖擊得煙消云散。

他所有的不安與焦慮，都在她這副興師問罪的可愛模樣下，化作了一聲無可奈何的輕笑。

“噗……”

“你笑什么？”涼希被他笑得有些莫名其妙，臉頰也染上了一層淡淡的緋紅。

“沒什么。”林源笑著搖了搖頭，走到車門前，用鑰匙打開了車鎖。

他拉開副駕駛的車門，回頭對涼希做了一個“請”的手勢，語氣是前所未有的溫柔。

“抱歉，讓您久等了。現在可以上車了。”

涼希的臉唰地一下變得通紅，她有些羞惱地瞪了林源一眼，但還是抱著購物袋，乖乖地坐了進去。

林源跟著上車，關上車門，將外界的風雨徹底隔絕。

他隨手將那個裝著三百萬日元的信封扔在了儀表盤上。然后，他發動卡車，將暖風開到最大。

做完這一切，他轉頭看向身邊的涼希。她正襟危坐，雙手緊緊抱著購物袋，像個等待老師訓話的小學生。

林源笑了笑，伸手拿過她懷里的購物袋，放在后排上，然后不由分說地握住了她冰涼的小手。

涼希的身體一僵，想要掙脫。

“別動。”林源握緊了些，用他寬厚的掌心將她的小手完全包裹，“手這么涼，你是不是傻？”

他的語氣帶著一絲責備，但眼神里的心疼卻沒有絲毫掩飾。

涼希不再動了，她任由他握著，感受著那股能讓她安心的溫暖。她低下頭，輕聲用一種近乎呢喃的聲音說道：

“……咱不知道該去哪里，就只能來這里等你。”

“這還用說嗎。咱一定會帶你去「永眠之森」的。”林源笑了笑，也用上了「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