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

林源感覺自己像是一片孤葉，想動，但身體像是灌滿了鉛，沉重得不屬于自己。

他努力整理睜開眼，發現自己又回到了那個巷子，但雨停了，積水化作了一面平滑如鏡的湖泊，倒映著一輪殘月。那些混混，那些猙獰的面孔，都消失了。

巷子盡頭，站著一個身影。

是涼希。

她穿著那身被雨水浸透的連衣裙，赤著腳站在水面上，水波卻絲毫沒有動搖。她低著頭，長長的發絲垂下，遮住了她的臉。

“涼希！”

林源想跑過去，雙腿卻像被釘在原地。他只能焦急地呼喊。

她聽到了，緩緩地抬起頭。

那張總是帶著羞怯溫柔又或者傲嬌的不行的可愛臉龐上，此刻卻是一片冰冷的空洞。

然后，他看到了她身后的景象。

一頭通體雪白的猛虎，正安靜地伏在她的身后。那頭猛虎的體型是如此龐大，充滿了壓迫性的力量感，黑色的王字斑紋在月光下顯得神秘而威嚴。它和他記憶中巷子里的那頭一模一樣。

“你害怕嗎？”

涼希開口了，她的聲音在微微顫抖。

林源愣住了。

害怕？他應該害怕嗎？任何一個正常人看到自己熟悉的人，偶爾會鬧些小別扭的可愛少女，變成一頭能輕易撕碎一切的猛獸，都應該會感到恐懼吧。

但他沒有。

在那短暫的震驚過后，涌上心頭的，是難以言喻的心痛。

他想起了她蜷縮在積水里的模樣，用破碎的布條拼命遮擋自己，那雙眼睛里充滿了被世界拋棄的恐懼和絕望。她不是怪物，她只是在用一種他無法理解的方式拼命地保護他。

“我不怕。”林源用盡全身力氣喊道，“我只是擔心你。涼希，你到哪里去了？”

他看到涼希的身體顫抖了一下，她身后的白虎，那雙琥珀色的獸瞳里，似乎有水光閃過。

她轉過身，抱著自己，一步一步地走向巷子更深的黑暗。她身后的白虎也站了起來，深深地看了林源一眼，它也轉身，追隨者少女的身影，一同沒入了那片深不見底的黑暗。

林源瘋狂地掙扎著，想要追上去，但身體卻被無形的力量束縛著。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那一人一虎的背影消失，最后，連那輪殘月也隱去了光芒。

世界重歸黑暗。

“……源先生……林源先生！”

一陣急切的呼喚聲，伴隨著輕輕的拍打，將林源從無盡的黑暗中拖拽了出來。

意識像是破水而出的溺水者，猛地吸了一口帶著濃重柴油味和潮濕氣的空氣，林源費力地睜開沉重的眼皮，刺眼的日光燈讓他瞬間又閉上了眼睛。

“水……”他的喉嚨干得像是要冒火。

“啊，水來了！”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緊接著，一個杯子被小心地遞到了他的嘴邊。

清涼的液體劃過干裂的嘴唇，滋潤著他火燒火燎的喉嚨。他貪婪地喝了幾口，混沌的大腦才逐漸恢復了一點清明。

他再次睜開眼，終于看清了眼前的景象。

這里是一個簡陋的辦公室。墻上掛著幾張卡車構造圖，角落里堆著半人高的輪胎。雨點砸在鐵皮屋頂上，發出“噼里啪啦”的密集聲響，暴雨仍未停歇。

他躺在一張破舊的長條沙發上，身上蓋著一件帶著汗味的工作外套。

“小田先生？”林源認出了眼前這個滿臉擔憂的中年男人，正是合作社的老板。

“太好了，小源啊，你總算醒了！”小田老板長舒了一口氣，“這是怎么了？昨天晚上司機們幾個收工回來，發現你就倒在合作社門口的積水里，渾身是傷，怎么叫都叫不醒，差點就直接把你送醫院了！”

倒在合作社門口？

林源的記憶出現了一瞬間的斷層。他最后的記憶，明明是在那個巷子里，看著涼希消失在雨幕中……

他猛地坐起身，劇烈的動作牽動了全身的傷口，腹部和肋骨傳來一陣讓他倒抽冷氣的劇痛。

“嘶……”

“啊，慢點！你傷得很重啊！”小田老板連忙扶住他，“臉上這傷口，我們已經用急救箱里的東西簡單處理了一下，但是看起來傷得不輕，還是要去醫院看看才行。”

林源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左臉頰，那里傳來一陣火辣辣的疼痛，顴骨的位置高高腫起，稍微一碰就疼得鉆心。他深吸一口氣，努力壓下翻涌的痛楚和眩暈感，強迫自己的大腦運轉起來。

從巷子到合作社還有一段距離，是誰把他送過來的？是路過的好心人嗎？還是……

一個不可能的念頭在他心中閃過。

他掙扎著站起身，環顧四周。辦公室里除了他和小田老板，還有另外兩個準備出車的司機，鈴木和山口，他們都圍了過來，臉上掛著同樣的擔憂。

“林源，真的沒事嗎？你的臉色看起來比昨晚還差。”鈴木擔憂地問。

林源搖了搖頭，目光掃過辦公室的每一個角落，最后落在了門口的地面上。那里有一小灘已經干涸的水漬，旁邊靜靜地放著幾個購物袋。

他的心臟猛地一縮。

那是他和涼希從商場里買的東西。但袋子都是空的。

她來過這里。

在他昏迷之后，是涼希把他從那個冰冷的巷子里一路帶到了這里？

一個纖細瘦弱的少女要如何拖動一個比她高大沉重得多的成年男性，走過那么長一段路？更何況當時的他已經完全失去了意識。

即使自己很害怕，她也沒有選擇逃離，而是選擇先將他安置好。

這個傻瓜……

她現在在哪里？在這樣的大雨里，她能去哪里？她身上還穿著那破碎的衣服，會不會生病？會不會被人發現？

無數個問題像燒紅的烙鐵，在他的腦子里瘋狂亂竄，讓他心急如焚。他現在就想沖進雨里，把她找回來。

“林源先生？”

小田老板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林源回頭，看到幾位司機臉上關切的神情，以及墻上掛鐘的時針，正不偏不倚地指向凌晨四點。

到了司機們要發車去女川町的時間。

“去女川町的車隊呢？”

“大家都在外面準備呢，就等你醒了，”小田老板撓了撓頭，“不過你這個樣子……要不今晚就……”

“不行。”林源打斷了他。他掙扎著往前走起來。每動一下，肋骨和腹部都傳來劇痛，頭也像是要裂開一樣，嗡嗡作響。但他只是咬緊了牙關，用一種近乎偏執的意志力，將所有的痛苦都壓了下去。

“幫忙把我的外套拿來，麻煩了。”

“可是……”

“拿來。”

小田老板不敢再勸，連忙從旁邊的衣架上取下林源那件半干的外套。

合作社的院子里，暴雨依舊沒有絲毫停歇的跡象。巨大的雨幕將天地連接成一片，探照燈的光柱在雨中被切割成無數晃動的光束，映照著一排整裝待發的重型卡車。這些鋼鐵巨獸在雨中安靜地蟄伏著，柴油發動機發出低沉的轟鳴，仿佛隨時準備掙脫束縛，沖入眼前的黑暗。

林源走出休息室的門，一股夾雜著雨水的冷風撲面而來，讓他瞬間清醒了不少。他沒有打傘，就這么直接走進了瓢潑大雨之中，冰冷的雨水瞬間就將他的頭發和衣服再次打濕。

“小源！”

院子里的司機們看到他，紛紛圍了上來，臉上都帶著關切。

“沒事，就是不小心滑了一跤。”他不想解釋，。現在，他腦子里只有一件事。確保他們能準時安全地出發。這是他的責任也是他現在唯一能做的事情。

“都準備好了嗎？”他看向最老練的司機，鈴木。

“都準備好了，就等你一句話。”鈴木點了點頭，擔憂地看著他，“你的臉色很難看，真的沒問題嗎？”

“我沒事。”林源搖了搖頭，然后邁開腳步，開始了檢查。

他走向第一輛車，那是一臺車頭錚亮的五十鈴重卡。雨水順著巨大的車身不斷滑落，在地面匯成一條條小溪。他繞到了車輛的左前輪，抬起腳，用鞋底結結實實地踹了一下輪胎的側壁。

沉悶的響聲和輪胎傳回來的反震力道，讓他可以大致判斷出輪胎的氣壓是否正常。這一腳牽動了腹部的傷勢，一陣尖銳的刺痛讓他忍不住悶哼了一聲，但他只是停頓了半秒，便面不改色地走向下一個輪胎，重復著同樣的動作。

檢查完六個輪胎，他彎下腰，忍著頭暈目眩的感覺，仔細查看車頭下方的大梁和發動機油底殼。探照燈的光線被車身遮擋，他只能借著地面反射的微光，瞇著眼睛尋找是否有不正常的油漬或水漬。確認沒有漏油的跡象后，他直起身，眩暈感再次襲來，他不動聲色地用手撐了一下冰冷的車身，才穩住身形。

接著，他繞到車后，對鈴木打了個手勢。

“把車燈都打開。”

鈴木立刻跳上駕駛室。很快，卡車的示寬燈、近光燈、遠光燈、霧燈依次亮起，最后是刺眼的雙閃警示燈。林源站在雨中，仔細地觀察著每一盞燈的亮度，確認沒有一個燈泡損壞。

“剎車。”

鈴木踩下剎車，車尾兩團醒目的紅色亮起，在雨夜中格外清晰。

“左轉，右轉。”

轉向燈正常工作。

當看到剎車燈亮起時，那刺目的紅色，像極了混混手臂上被虎爪劃開后，被雨水稀釋的血色。

他的腦海里，一遍又一遍地回放著涼希變身時的景象。那令人牙酸的骨骼碎裂聲，那在痛苦中拉長的身體，那身雪白的皮毛，以及那雙在雷光下亮得駭人的琥珀色獸瞳。

那不是幻覺。

他可以肯定，那一切都是真實發生的。

他不知道她是什么，是傳說中的妖怪，還是某種科學無法解釋的存在。但這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她為了保護他，暴露了自己最大的秘密。

重要的是，她最后看他的眼神里，充滿了恐懼和悲傷。

她害怕的，不是那些混混，而是他。是害怕被他看到自己怪物的一面。

所以她才會逃跑。像一只受了驚的小動物，不顧一切地逃走，獨自舔舐傷口。

“小源？”

小田老板的聲音將他從紛亂的思緒中拉了回來。他這才發現，自己已經怔怔地站在雨里發呆，雨水順著他的額頭流進了眼睛里，一片冰涼的模糊。

“啊……沒事。”他松開手，甩了甩頭上的水珠，“第二輛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