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徐章壽渾身一顫，如醍醐灌頂。

是了！陳震一介莽夫，縱有天大功勞，最終還不都算在他這個上官頭上？

那一箱猙獰的頭顱，正是堵住朱家那張血盆大口最現成的血食。這等“合用”的結果，豈容錯過？

“……此事破綻太大，朱衙內（朱勔之子朱汝賢）能信嗎？”徐章壽猶豫道。

“東翁多慮了。”秦檜聲沉如鐵，一字一頓敲在人心坎上，“有那柄寒芒畢露的官刀為證，這些頭顱便真不是‘妖賊’，也可以是‘妖賊’。”

“朱衙內來此，所需要的，也就是給其父朱承宣（朱勔）的一個交代罷了。區區一個妖賊，若非膽敢動手刺殺朱承宣之父，又如何能入朱巡轄這等人物眼中？”

“至于破綻……學生以為，朱衙內卻是沒有那份閑情深加追查……”秦檜的唇角，掠過一絲似嘲諷似不屑的冷笑。

徐章壽想了一想，搖頭露出苦笑。秦檜的意思他倒也會意：那衙內自到江寧，除了將燙手山芋丟給自己，便是日夜流連脂粉河上。

也就是自己，巴巴地想攀朱家高枝，才被這紈绔攥住了七寸，苦苦煎迫。

反觀江寧府與江寧縣那幫老油條，哪個不是在陪宴游樂中“和光同塵”？

無為而治啊，那才是做官的真經！若非何相致仕，自己又何必……

意識到自己想遠了的徐章壽掐斷思緒，對秦檜道：“話雖如此，然而陳震那粗胚，連時辰對不上這等大破綻都不知遮掩！”

“這功勞，倒是平白便宜了他了！”

“陳都頭出城并未大張旗鼓，若說是昨夜奉了東翁您的命令出門，想來也不會被人深究。”

“只消給衙署中的諸位都分潤上一分功勞，諸人沾得甜頭，自會眾口一辭。再加上那柄官刀與人頭佐證，自是鐵證如山?！?

“是極！是極！”徐章壽眼中精光暴漲，已全然不見怒容，一把攥住秦檜的衣袖，熱切道：

“非止他們，會之你才是首功！”

“衙中皆言你是我幕下智囊，不若老夫當真聘你為幕客如何？”

“何必死磕那東京大比，要知天下才子如過江之鯽，想要中試何其難也？你放心，本官必不會虧待……”

“東翁厚恩，學生銘感五內?！鼻貦u不待他說完，已深揖及地，將話頭截斷，“學生年少，尚存搏浪之心，還想再試上幾年，再論其他?！?

“呃……”徐章壽一怔，熱切的神情化去，化為一閃而逝的輕蔑，隨即卻拍著秦檜肩膀朗笑道：

“哈哈，好！少年志氣！既是如此，此事便罷了?！?

話鋒陡轉：“那依你之見，此事尚有何處需描補？”

他嘴上雖說不再提，轉眼，卻是又將秦檜作了幕僚驅使。秦檜低垂著的眼底掠過一抹不快，再抬首時，已是凝神思忖的恭敬：

“以學生之見，除卻分潤功勞與各衙差胥吏，倒是亦可拉攏一番那些誅殺了‘妖賊’的‘義民’?！?

“他們畢竟也是知情之人……”

“對對對，老夫險些忘了此事……”徐章壽恍然拊掌，笑道。

“那為首的知情知趣，很不錯。又有勇力，該也是個人才。會之是見過他的，其人如何？”

秦檜的腦海中，浮現起那黃二沉穩如山，三言兩語牽著陳都頭鼻子走的模樣。

不知為何，他下意識覺得此人日后絕非池中之物。既是如此，此時隨手與他結個善緣，亦無不可。

“其人言辭鋒利，洞明世務，絕非尋常綠林莽夫。學生以為，東翁可以重用。”他對徐章壽道。

“既如此，便抬舉他做個副都頭。老夫這衙署中，倒正好空了不少位置?！毙煺聣垭S口道。幾個下民武夫，他并不甚在意。

拉進衙署中來，倒也正好使得他們和自己在同一條船上，日后自然再無擔憂他們告密之虞。

“倒是還要勞煩會之做一樁事，還請為老夫寫個帖子，請朱衙內，府君，縣尊等赴宴?！?

“妖賊既誅，想必朱衙內，已愿意給本官這份面子罷……”

他輕捻長須，露出期待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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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黃巢與陳震、秦檜等人分道揚鑣，領著渠幫漢子們折返回劉五莊子。

人未至莊門，那群跟去的漢子早按捺不住喜氣，七嘴八舌，唾沫橫飛，將那趟離奇際遇、如何手刃仇讎、又如何賄賂官差，借官刀洗脫了天大干系的經過，全抖落給了迎出來的留守眾人。

霎時間，莊前空地一片死寂，旋即爆出難以置信的抽氣聲與驚呼。

許多人本暗中盤算，只待黃巢回莊，便要替那冤死的老倔頭父子討個說法，叫他知道渠幫規矩。

此刻，聽著那手筆潑天又絲絲入扣的謀劃，看著隨行漢子們解下褡褳時露出白花花、黃澄澄的金銀錁子，那些心思登時如沸湯潑雪。

瞧那些留守在莊的漢子眼中，懊悔已噬得他們面目生疼，只剩灼熱的艷羨，恨不能時光倒流。

“嚯！”已精神了許多的劉五掙脫扶著他的仆役，兩步跨前，一把攥住黃巢雙臂，上下打量，如同初見：“黃老弟先前露的是雷霆手段，今日才知，胸中竟還藏著這等翻云覆雨的謀略！”

“好家伙！可真是做塌了天的能耐！”

他眼中精光閃閃，半是驚佩，半是敬畏：“兄弟你……莫非當真是那星宿轉世？否則，又怎會有這般的能耐？”

“劉兄弟說笑了?！秉S巢面色端凝，全無半分自矜。他目光掃過身后那些帶血的繳獲，沉聲道：“薛登雖除，卻也折了好幾個手足。尸骨……我已帶回來了?！?

他側身，指向身后幾具草草卷裹著的尸骸，聲音沉厚如鐵，“須得好好發送。撫恤斷不可薄，寒了弟兄們的心?！?

“理應如此！兄弟仗義！”劉五神色一凜，拍著胸脯隆隆作響，險些沒拍破了裹好的傷口。

“這事，便包在俺劉五的身上。”

黃巢微微頷首，不再言語。他佇立場中，只覺背后一道道或滾燙敬服、或復雜感佩的目光，猶如實質一般。先前在這廳中所感受到的那些敵意，如今已是蕩然無存。

一叢叢的人心，正悄悄向他黃巢聚攏。

他唇角掠過一絲冰紋般細微難察的笑意，稍縱即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