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汗珠沿著林默的鬢角滑落,滴在床頭柜上,發出細微的聲響,在這死寂的房間里卻清晰得刺耳。他盯著那部重新陷入沉睡、屏幕一片漆黑的手機,仿佛盯著一個剛剛從地獄里爬出來的怪物。
“恨啊…車輪…不是意外…”
那句話,像燒紅的烙鐵,深深印在他的腦海里。
荒謬。絕對的荒謬。林默用力閉上眼,又猛地睜開,試圖用職業性的冷靜驅散這荒誕的恐懼。他見過太多尸體,太多非自然的死亡,早已習慣了死亡本身的冰冷形態。但剛才那一幕……,已經超出他理解范疇。
是幻覺。一定是連日加班和在為了那個趕尸題材小說構思過度導致的神經衰弱。焚化爐的高溫、消毒水的刺激、還有老王那張嚴重變形的臉,這些碎片在疲憊的大腦里攪和,催生出了如此逼真的幻象。他試圖說服自己,就像過去無數次用理智壓制對未知的恐懼一樣。
他拿起手機,手指帶著自己都未察覺的輕微顫抖,解鎖屏幕。桌面干干凈凈,除了那個依舊焊死在那里的黑白太極魚圖標——“幽界通”。沒有未接來電,沒有視頻通話記錄,短信箱也空空如也。仿佛剛才那驚魂一幕從未發生過,只有那尖叫帶來的徹骨寒意真實不虛。
林默深吸一口氣,冰冷的空氣刺得肺葉生疼。他強迫自己不再看那個圖標,將手機重重扣在床頭柜上,發出“砰”的一聲悶響。也許一覺醒來,這該死的“幻覺”就會消失。
然而,老王的驚恐面容和那叫聲,如同跗骨之蛆,在他緊閉的雙眼后反復閃現。
第二天,殯儀館的工作依舊冰冷而有序。林默沉默地處理著新送來的遺體,動作精準而麻木,仿佛昨夜的一切真的只是一場噩夢。但在給一具老年遺體整理儀容時,他無意間瞥見家屬帶來的遺物里,有一個小小的、磨損嚴重的汽車掛飾。那冰冷的金屬反光,瞬間刺痛了他的眼睛。
午休間隙,他避開人群,找了個僻靜的角落,掏出手機。手指在屏幕上懸停片刻,最終還是點開了瀏覽器。他輸入了老王的名字和“車禍”兩個關鍵詞。本地一個不起眼的論壇角落,有人簡短提及:環城東路高架橋下,深夜車禍,死者王某某,肇事車輛逃逸,警方正在調查。
肇事逃逸……
林默的心沉了下去。那尖叫猶在耳邊:“恨啊…車輪…不是意外…”
他盯著手機屏幕上“幽界通”那詭異的圖標,黑白太極魚仿佛在無聲地嘲弄著他的理性。一個瘋狂的念頭,如同毒藤般纏繞上來:如果…那不是幻覺呢?
整整一個下午,這個念頭都在他腦海里翻騰。他看著自己那雙處理過無數遺體的手,穩定、有力,卻在此刻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無力感。三十年來,他信奉的是看得見、摸得著的現實,是爐火焚盡一切的物理法則。可昨夜那冰冷的屏幕、老王那張無聲嘶吼的臉,還有那尖叫……它們頑固地撕扯著他認知的邊界。
傍晚下班,他沒有直接回家。凜冽的寒風刮在臉上,帶著一種令人清醒的痛感。他走到街角一個老舊的公用電話亭,投進一枚硬幣。金屬的冰冷觸感讓他定了定神。他拿起話筒,聽著里面單調的撥號音,深吸了一口氣。
“喂,交警隊事故科嗎?”林默壓低聲音,讓自己的語調聽起來盡可能像一個普通的熱心市民,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猶豫和緊張,“我…我想提供點關于昨晚環城東路高架橋下那起車禍的線索……匿名。”
電話那頭傳來一個公式化的男聲:“請講。”
“我聽說死者是王某某?”林默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那個…你們調查的時候,多注意一下…車輪的痕跡。”
“車輪痕跡?”對方的聲音透著一絲疑惑和例行公事的敷衍,“具體點呢?”
“就是…感覺…可能不太像意外事故留下的那種。”林默艱難地組織著語言,感覺自己像個蹩腳的神棍在胡言亂語,“比如…剎車痕跡的方向?或者輪胎的磨損?可能…有人故意動了手腳?你們專家肯定比我懂……我就這么一說,多查查總沒壞處。”他匆匆說完,不等對方再追問,立刻掛斷了電話。
話筒放回原位,發出沉悶的撞擊聲。林默靠在冰冷的電話亭玻璃上,長長地吐出一口白氣,在玻璃上凝成一小片模糊的霧。心臟在胸腔里咚咚直跳,一半是做了件荒唐事的羞愧,另一半,則是某種難以言喻的、混雜著恐懼和一絲微弱希望的情緒。
幾天過去了,風平浪靜。沒有警察找上門,老王車禍的消息也漸漸被新的熱點淹沒。林默強迫自己回歸日常,焚化爐的火焰,消毒水的味道,老周絮絮叨叨的抱怨,構成了他熟悉的、可以掌控的世界。那個“幽界通”APP也異常安靜,安靜得讓林默幾乎要相信那晚真的只是一場噩夢。
這天下午,林默正在操作間清理工具,老周拿著份皺巴巴的本地晚報,一臉神秘地湊過來。
“老林,你看這個!”老周指著社會新聞版塊一個不大的標題,“環城東路那個車禍,逃逸的抓著了!”
林默的心猛地一跳,放下手中的工具,接過報紙。報道很簡短,大意是警方經過縝密偵查,通過輪胎痕跡比對和監控錄像追蹤,成功鎖定了肇事車輛和嫌疑人,案件正在進一步審理中。報道末尾,還特別提到了一句:“警方技術專家對現場遺留的輪胎痕跡進行了深度分析,發現其磨損形態異常,不符合常規緊急避讓或制動特征,為確定嫌疑人車輛型號提供了關鍵方向,鎖定了買兇殺人的刑事方向……”
輪胎痕跡……磨損形態異常……
報紙上的鉛字仿佛瞬間活了過來,帶著冰冷的重量砸在林默的心上。他捏著報紙的手指關節因為用力而微微發白。幾天前電話亭里他那些語焉不詳、近乎荒謬的提醒,此刻竟與報紙上的專業描述形成了詭異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印證!
不是幻覺。
那個APP……老王……那申訴……都是真的。
一股混雜著恐懼、震驚和某種被卷入巨大未知漩渦的戰栗感,瞬間席卷了林默全身。他感到一陣眩暈,下意識地扶住了冰冷的操作臺。
“老林?你臉色咋這么白?沒事吧?”老周關切地問。
林默深吸一口氣,勉強壓下翻騰的心緒,將報紙塞回給老周,聲音有些干澀:“沒事…有點累。”
他需要一個答案。一個比報紙更確切的答案。
第二天上午,林默請了半天假。徑直來到了市刑警大隊。肅穆的辦公樓,門口懸掛的警徽在陰沉的天空下閃爍著冷硬的光澤。空氣里彌漫著一種無形的緊張和秩序感。
他在門衛處登記,報上了要找的人:陳鋒,負責重大案件的刑警隊長——這是他昨晚輾轉從殯儀館一位處理過老王遺體的入殮師那里旁敲側擊打聽來的名字。
接待他的警員問清來意后打了個電話,很快,一個身材高大、穿著便服但渾身透著干練氣息的中年男人從里面大步走了出來。他約莫四十出頭,板寸頭,眼神銳利得像鷹隼,眉頭習慣性地微蹙著,透著一股不耐煩的審視。他就是陳鋒。
“你就是林默?殯儀館的?”陳鋒上下打量著他,目光在他臉上深刻的皺紋和略顯疲憊的眼神上停留片刻,語氣直接,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疏離,“找我什么事?關于老王車禍的?案子已經破了,買兇殺人。”他顯然已經知道了林默的身份和大概來意。
林默定了定神,迎上對方審視的目光。他能感覺到這位陳隊長身上那種久經歷練、只相信證據的堅硬氣質。
“陳隊長,”林默的聲音不高,但盡量保持平穩,“老王的事……我有些情況想跟您單獨匯報一下。”
陳鋒挑了挑眉,似乎有些意外,但還是側身示意:“進來吧。”
他把林默帶進一間不大的辦公室。里面陳設簡單,一張堆滿文件的辦公桌,幾把椅子,墻上貼著幾張案件關系圖。空氣里有淡淡的煙草味。
“坐。”陳鋒自己沒坐,倚靠在辦公桌邊,抱著雙臂,目光依舊銳利地看著林默,“說吧,什么情況?”
林默坐下,雙手下意識地交握在一起,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他斟酌著詞句,知道接下來的話聽起來有多么離奇。
“陳隊長,老王火化后出現了異常。”林默頓了頓,抬頭直視陳鋒,“是…是在那之后。我有一個…比較特殊的信息渠道。”他避開了“APP”和“亡魂”這些詞,試圖尋找一種對方或許能勉強接受的表達方式,“這個渠道…給了我一些關于老王車禍的信息,很模糊,但提到了‘車輪’和‘不是意外’。”
陳鋒的眼神瞬間變得更加銳利,甚至帶上了一絲毫不掩飾的嘲弄和反感。“特殊信息渠道?”他嗤笑一聲,站直了身體,居高臨下地看著林默,“林師傅,你是想說,你在殯儀館工作久了,能通靈?還是晚上做夢,死者給你托夢了?”
他的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冰冷的穿透力,充滿了對怪力亂神之說的極度鄙夷。
“陳隊長,我知道這聽起來很荒謬!”林默急忙解釋,試圖讓對方理解,“但請相信我,我絕不是信口開河!這個‘渠道’…它…它確實提供了一些指向性的信息,比如輪胎痕跡的異常!這跟你們后來破案的關鍵點不是吻合了嗎?我只是覺得,也許…也許在某些非常規的案件上,這種信息能提供一點……”
“夠了!”陳鋒猛地打斷他,臉色徹底沉了下來,不耐煩地揮了揮手,“林師傅!我們刑警辦案,講的是證據!是線索!是科學!是邏輯!不是這些神神叨捕風捉影的東西!老王的車禍,是我們技術隊的同事一寸一寸勘驗現場,調取監控,分析數據,熬了好幾個通宵才鎖定的嫌疑人!靠的是扎扎實實的工作!”
他走到門口,一把拉開了辦公室的門,冷風灌了進來。
“我很忙,沒時間聽這些無稽之談。請你離開。”陳鋒的聲音斬釘截鐵,不容置疑,眼神里充滿了警告,“還有,管好你的‘特殊渠道’,不要散播謠言,干擾警方辦案!否則,后果自負!”
冰冷的逐客令,像一盆冰水,當頭澆下。
林默僵硬地站起身,臉上火辣辣的。他看著陳鋒那張寫滿排斥和不信任的臉,所有試圖解釋的話都堵在了喉嚨里。他默默地、一步一步地走出了那間充滿煙草味和敵意的辦公室,身后,那扇沉重的門“砰”地一聲關上了,隔絕了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站在刑警大隊門外,冬日的寒風毫不留情地刮在臉上。林默抬頭,看著灰蒙蒙的天空,自嘲地扯了扯嘴角。
他下意識地摸了摸口袋里的手機,那冰冷的金屬外殼下,那個名為“幽界通”的詭異存在,正安靜地蟄伏著。
它帶來的是真相的碎片,也是通往未知深淵的門票。而這道門,顯然不為陽間的規則所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