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見得劉正風雙手就要伸入盆中，澄澈的水面微微晃動，映著他平靜卻透著疲憊的臉龐。

只要指尖觸及那盆清水，輕輕一洗，宣告他半生漂泊的江湖印記便能盡數褪去。

過去種種恩怨是非，按那金盆洗手的古老規矩，便將隨之煙消云散。

便在此時，左冷禪卻是陡然開口：“且住！”

劉正風身子一頓，疑惑的看向左冷禪。

廳中群雄心思各異，卻也紛紛看向了他。

左冷禪站起身，沉聲道：“敢問劉師弟，值此多事之秋，你因何執意要退隱江湖？”

劉正風目光下垂，似在凝視盆中自己的倒影。

良久，他才發出一聲沉重得幾乎化不開的嘆息，聲音里透出一種深深的倦怠。

“小弟不才，早已厭倦了這刀光劍影、爾虞我詐的江湖日子……只想攜妻帶子，尋一僻靜之所，每日浸淫于絲竹韻律之中，了此殘生，再不負這‘江湖中人’四字。

“糊涂！”

左冷禪臉色一沉，似有寒霜覆面，語氣陡然拔高，帶著不容置疑的凜然。

“方今江湖，黑木崖上邪焰滔天，魔教妖人肆虐橫行，殘害了多少我輩正義之士！”

“師弟你正是年富力強、劍術通玄之時，豈能坐視魔教逞兇，獨自抽身而去？！”

他猛地踏前一步，袍袖微振，目光灼灼如電，掃過廳中每一個角落，聲音洪亮，帶著悲憤控訴的意味。

“諸位同道不妨想想！江西于老拳師，闔家二十三口，男女老幼，盡數被慘無人道地活活釘死在門板之上！”

“其中尚有三歲稚童啊！其子身中數十釘，慘嚎哀鳴，三日三夜，血竭骨碎，方才含恨斷氣！此等人間慘劇，聞者誰不痛徹心扉，誰人又能安寢？！”

“再言那龍鳳刀掌門人趙登魁，愛子娶妻，本是人間大喜！魔教宵小竟突襲喜堂，在滿堂賓客驚駭的目光中，硬生生割下那對新婚夫婦溫熱的首級，擲于高堂，血污紅綢，充作他們扭曲的‘賀禮’！血染洞房，世間至悲，莫過于此！”

“漢陽郝老英雄古稀壽宴，本是群賢畢至。魔教狼子，竟暗中埋設炸藥！轟然巨響，斷肢橫飛，賀壽聲頓時化為凄厲哭喊！死傷枕藉之中，泰山派紀師弟一條鐵臂，也隨著那聲巨響化為齏粉！”

“更遑論我嵩山孫師侄，落入魔手，被生生截去四肢、剜去雙目！……折磨不成人形，哀號數日，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此等酷刑，簡直禽獸不如！”

左冷禪話音未落，廳中已然群情激憤，嗡嗡的議論聲陡然大作，夾帶著粗重的喘息和壓抑不住的怒罵。

“賊子！”

“禽獸！”

這字字句句，泣血錐心，道盡了魔教罄竹難書的累累血債。

場中之人，十之八九與魔教有著血海深仇，親人、師友的慘死畫面被話語喚醒，紛紛浮上心頭。

廳內的氣氛陡然由好奇轉為同仇敵愾，無數雙眼睛燃燒著怒火，拳頭握緊的骨節咯咯作響，不時爆發出壓抑的低吼和粗重的喘息聲。

劉正風滿面羞慚，他張了張嘴，似是想解釋些什么，最終卻只是化作了一聲嘆息。

“唉……左師兄……莫要再勸了。劉某心意已決，師兄……就權當小弟……怯懦畏死罷！”

他嘴上如此說著，可臉上神情卻滿是苦澀。

任誰看見這副模樣，都能想到他必有何無法宣之于口的苦衷。

廳中群雄見狀，頓時有人竊竊私語起來。

“武漢三鎮的武林同道早有傳言，說此番劉三爺金盆洗手，實有不得已的苦衷，如今看來，竟是真的。”

“哦？武漢的朋友怎么說？”

“嘿，這種話在武漢說說也就罷了，這衡山城里，誰敢亂說？”

“有何不敢說的？今日這里有許多前輩名宿在，我就不信誰敢在此造次！”

“說的不錯。武漢的朋友都在說，劉三爺只因為武功太高，人緣太好，這才不得不金盆洗手。”

“這倒奇了？為何武功太高，人緣太好就要退隱江湖？”

“若劉三爺是一派之主，武功高，人緣好，自然是極好的。壞就壞在，劉三爺不是一派之主。”

“嘶……此事可不得胡說！”

“誰胡說啦？湖南左近的朋友誰不知道，劉三爺金盆洗手，那是為了顧全大局，免得衡山派中發生門戶之爭。”

“什么顧全大局？什么門戶之爭？快說詳細些！”

“外邊的人雖說劉三爺是衡山派的第二把高手，可是衡山派自己，上上下下卻都知道，劉三爺在這三十六路‘回風落雁劍’上的造詣，早已高出掌門人莫大先生很多。”

“劉三爺門下的弟子，個個又勝過莫大先生門下的。眼下形勢已越來越不對，再過得幾年，莫大先生的聲勢一定會給劉三爺壓了下去，聽說雙方在暗中已沖突過好幾次。”

“劉三爺家大業大，不愿跟師兄爭這虛名，因此要金盆洗手，以后便安安穩穩做他的富家翁了。”

……

廳中皆是耳聰目明之輩，這些看似“私語”的議論，如風一般鉆入在場大部分人的耳中。

泰山派的天乙道長、定逸師太等人臉色驟然變得極其難看，驚疑不定的目光如同探照燈，瞬間聚焦到在場的衡山派弟子們身上。

那些身穿衡山服飾的年輕弟子，被這些名宿的目光掃視，頓感壓力如山，紛紛眼神躲閃、低下頭去，不敢與之對視。

而劉正風的幾個親傳弟子，如向大年、米為義等人，則緊咬牙關，面色鐵青，眼里噴著怒火卻又死死壓抑著，那份難以掩飾的憤懣與委屈，溢于言表，仿佛有無盡的冤屈要傾訴。

群雄見此情狀，心下自有一番判斷。

一些心思敏銳，如岳不群、張金鰲等人雖是不動聲色，可目光卻不時在左冷禪與劉正風身上掃過，若有所思。

左冷禪見群情沸騰，火候已足，嘴角幾不可查地掠過一絲冷硬的弧度。

他猛地踏前一步，聲音不高，卻字字如同重錘。

“劉師弟！適才這滿廳江湖同道之言，俱都是真的？！莫非……莫非莫師兄當真就容不下你這般英才，定要逼你退隱江湖以安其位？！”

轟！

此言如同一道驚雷，在已然壓抑至極的大廳中炸響！

先前那些“閑言碎語”雖是誅心，終究是私下議論。

但此刻由五岳劍派盟主左冷禪親口說出，其分量無異于平地驚雷！

若此事不斷個清楚明白，往后衡山掌門莫大先生嫉賢妒能的名聲，可就要徹底傳揚出去了。

岳不群與張金鰲這等機敏之人心下雪亮。

今日這場盛會，看似是金盆洗手，實則是為衡山掌門莫大先生布下的殺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