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利阿塔卡馬沙漠的黎明帶著鐵銹味。金宇賢把祖父的望遠鏡對準地平線時,看見莉娜正蹲在仙人掌叢旁,用鑷子夾起一粒灰褐色的種子。她的帆布包敞開著,露出里面層層疊疊的密封袋,每個袋子上都貼著標簽:“阿塔卡馬耐旱苔蘚·2024.06.15”“鹽堿地一年生草本·采樣點海拔2417米”。
“這是‘沙漠之花’的種子。”莉娜把種子放進玻璃培養皿,陽光透過皿壁在她手背上投下細碎的光斑,“學名叫鱗葉卷柏,十年才開一次花,去年科考隊在這里發現時,整個種群只剩不到三十株?!彼蝗恢赶蜻h處的光伏電站,藍色面板在戈壁上鋪開,像片被凍住的海,“三個月前的沙暴摧毀了它們一半的棲息地,現在連種子都變得像鉆石一樣稀罕。”
宇賢的望遠鏡里,光伏板的反光正刺向天空。他想起三天前在圣地亞哥機場,新聞里說阿塔卡馬的極端高溫已經持續了十七天,打破了百年紀錄?!安皇钦f這里是‘最像火星的地方’嗎?”他轉動調焦輪,試圖找到昨晚天文臺預告的超新星,“NASA常來這里模擬火星登陸,或許……”
“或許我們該先學會保住地球,再幻想火星?”莉娜突然站起來,培養皿在她掌心晃出細碎的光。她從包里掏出平板電腦,點開一份衛星云圖:“你看,阿塔卡馬的綠洲面積在五年里縮小了60%,而光伏電站的擴張速度是綠洲消失速度的三倍。上周有只駱馬因為找不到水源,渴死在了光伏板底下?!彼穆曇舻拖氯?,“人類總說‘為了清潔能源’,可清潔能源不該建立在殺死沙漠生靈的基礎上。”
他們沿著碎石路走向帕瑞納天文臺時,風卷著沙粒打在臉上,像細小的針。遠處的甚大望遠鏡陣列(VLT)像四尊銀色巨像,矗立在海拔2635米的塞羅帕瑞納山頂,鏡筒反射著初升的太陽,仿佛正準備刺穿天空。莉娜突然停下腳步,指著路邊一塊警示牌,上面用西班牙語寫著:“此處禁止停留——強輻射可能導致植物枯萎。”
“諷刺吧?”她掏出筆記本,把警示牌和遠處的望遠鏡拍在同一張照片里,“我們造望遠鏡尋找宜居星球,卻在自己的星球上制造‘生命禁區’?!?
天文臺的觀測大廳像個倒扣的玻璃碗。穹頂之下,四臺巨型望遠鏡的控制臺前坐滿了天文學家,屏幕上滾動著密密麻麻的星圖數據。莉娜對著一臺顯示系外行星數據的終端驚嘆時,宇賢注意到她的手指在“Kepler-452b”這個名字上停留了很久——這顆被稱為“地球表哥”的行星,曾被認為是最可能存在生命的系外行星之一。
“想看它的真面目嗎?”一個戴著銀邊眼鏡的研究員突然湊過來,他胸前的工牌寫著“里卡多·門德斯”。老人敲了敲鍵盤,屏幕上的模擬圖像立刻切換成實拍畫面:橙紅色的恒星照耀下,這顆行星的表面覆蓋著厚厚的云層,云層縫隙里偶爾露出巖漿河的亮紅色,“去年詹姆斯·韋伯望遠鏡拍到的最新數據,它的大氣壓強是地球的15倍,表面溫度常年在100℃以上,別說人類,連最耐旱的細菌都活不了?!?
莉娜的呼吸頓了頓。她翻開筆記本,把自己拍的阿塔卡馬綠洲照片和屏幕上的Kepler-452b并排放著:左邊是灰黃色沙地里擠出的一叢綠色,右邊是翻滾著巖漿的陌生星球?!八阅切┍粯俗ⅰ赡芤司印男乔颉?
“大多是‘矮子里拔將軍’?!崩锟ǘ噙f過來一杯咖啡,杯壁上印著太陽系行星圖案,“就像在沙漠里找水源,哪怕是鹽堿水也會被記下來。去年發現的那顆Proxima b,離恒星太近,每過幾天就會被潮汐鎖定,一面永遠是白天,一面永遠是黑夜,溫差能達到300℃?!彼钢聊簧狭硪淮當祿叭祟惪傆X得宇宙里一定有更好的家,卻忘了地球的‘完美’是多么巧合——距離恒星不遠不近,有磁場擋住致命輻射,還有月球這個‘保鏢’幫我們擋住小行星……”
宇賢突然想起祖父星圖冊里的一句話:“宇宙是片黑暗森林,而地球是唯一亮著燈的小屋?!彼淹h鏡對準窗外的沙漠,晨光里,幾株鱗葉卷柏正努力舒展著卷曲的葉片,像在向天空伸手。這些十年才開一次花的生命,在人類眼中或許微不足道,卻在這片荒蕪里堅持了千萬年。
“跟我來?!崩锟ǘ嗤蝗焕鹚麄兺^測臺頂層走。電梯上升時,他指著墻上的照片:“1990年,旅行者1號在64億公里外拍了張地球的照片,那個藍白色的小點,就是我們所有人的家。當時卡爾·薩根說,那是‘懸浮在陽光中的一粒塵?!!彪娞蓍T打開的瞬間,他指著遠方的天際線,“但現在我更覺得,那是宇宙用億萬年篩出的奇跡。”
頂層的露天平臺上,一架退役的望遠鏡正對著太陽升起的方向。里卡多調試好設備,示意宇賢過去看。目鏡里,地球的弧形輪廓浮現在黑色天幕中,藍色的海洋和白色的云層清晰可見,最外層裹著一層淡藍色的光暈——那是大氣層,薄得像層保鮮膜,卻保護著所有生命。
“這是退役宇航員瑪莎·科爾的私人藏品。”里卡多的聲音帶著敬畏,“她在國際空間站待了195天,每次出艙都要拍一張地球的照片?!彼麖某閷侠锬贸霰鞠鄡?,翻開的那頁貼著張泛黃的照片:黑色的太空背景里,地球像顆被打翻的藍顏料盒,沒有國界,沒有城市,只有連綿的云層和蜿蜒的海岸線。
“瑪莎說,從太空看地球,你會突然明白什么叫‘命運共同體’?!崩蚰葴愡^來看照片時,里卡多指著照片邊緣的一道微光,“那是北極光,其實是地球磁場在擋太陽風。她總說,人類吵架的時候,該想想這層薄如蟬翼的大氣層,正拼盡全力保護著我們所有人?!?
中午的沙漠熱得像個烤箱。他們在天文臺的休息區遇到了瑪莎本人,這位頭發花白的老太太正給一盆多肉植物澆水。聽到他們的對話,她突然笑起來:“我第一次出艙時,差點哭出來。地球那么小,又那么脆弱,像個剛出生的嬰兒?!彼畔滤畨兀瑥陌锾统鰝€小小的地球儀,“你們知道嗎?空間站里的宇航員每天都要看著地球轉十六圈,每次經過自己國家上空,都會找家鄉的位置。但看久了就會發現,國界是人類畫的,在宇宙眼里,我們都是‘地球人’?!?
莉娜的筆記本上,此刻正寫著:“宇宙教我的第一課:‘唯一’比‘更多’更珍貴。”她抬頭時,看見宇賢正用手機拍瑪莎的地球儀,鏡頭里,藍色的球面反射著窗外的陽光,像把整個宇宙的溫柔都裝在了里面。
下午的雷暴來得毫無征兆。豆大的雨點砸在天文臺的玻璃上,里卡多指著屏幕上的實時數據:“這場雨是近五年來最大的一次,可阿塔卡馬的年降水量只有0.1毫米,這點雨還不夠滋潤那些鱗葉卷柏的?!彼蝗粐@了口氣,“去年有個環保組織來種樹,結果選的都是外來物種,一場沙暴就全死了。其實這里的苔蘚能固沙,卷柏的根能蓄水,它們才是沙漠真正的主人?!?
莉娜突然站起來,從包里翻出上午采集的種子:“里卡多博士,您知道哪里能找到鱗葉卷柏的原生地嗎?我想記錄它們的生存狀態?!彼墓P記本上,已經畫好了卷柏的草圖,旁邊寫著:“或許我們不該總想著‘改造’,而是學會‘守護’。”
宇賢跟著莉娜往沙漠深處走時,雨已經停了。陽光穿過云層,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遠處的光伏電站依舊沉默,而腳邊的沙地里,幾株卷柏正借著雨水緩緩舒展葉片,像在對天空鞠躬。他突然想起祖父的望遠鏡,那些能看清百億光年外星系的鏡片,此刻卻讓他看清了腳下這?!坝钪鎵m?!钡恼滟F。
“你看!”莉娜突然指向天空。一道彩虹正橫跨沙漠,一端連著天文臺的銀色穹頂,一端落在遠處的綠洲上。宇賢舉起手機,把彩虹、卷柏和天邊的云朵都裝進鏡頭。照片里,地球的弧度隱約可見,像個被溫柔托舉著的夢。
回到天文臺時,瑪莎正準備離開。她送給宇賢一枚小小的空間站紀念徽章,又給莉娜的筆記本簽了名:“記住,宇宙再大,也沒有比家園更溫暖的星球?!逼囻傠x時,她搖下車窗喊道:“去看看復活節島吧!那里的棕櫚林正在重生,人類其實可以彌補過錯的!”
夜幕降臨時,宇賢終于在望遠鏡里找到了那顆超新星。它在億萬光年外閃爍,像顆快要熄滅的煙頭。而旁邊的顯示屏上,地球的影像依舊清晰——藍色的海洋,白色的云層,還有那層薄薄的、卻無比堅韌的大氣層。
“明天去復活節島?”莉娜把鱗葉卷柏的種子小心收好,密封袋上的標簽又多了一行字:“2024.06.15,見證奇跡的一天?!?
宇賢點頭時,手機突然震動了一下。是母親發來的照片:首爾老宅的桔梗花開了,藍紫色的花瓣上還沾著晨露。他突然明白,那些被人類追逐的宇宙浪漫,其實早已藏在地球的一花一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