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塊浸透了墨汁的破布，慢悠悠地罩下來。

程樂樂站在鐵門后第三級臺階上，洗得發(fā)白的幼師裙在穿堂風里輕輕掀動。

裙擺上繡著的小熊圖案早就磨沒了眼睛，只剩下一團模糊的灰線，像塊沒長好的疤。

她臂彎里的文件夾邊緣卷得厲害，露出里面十份疊得整整齊齊的手冊，封面印著個褪色的卡通太陽。

明黃色褪成了病態(tài)的米白，笑臉上的弧線被水漬暈成幾道分叉的紋，倒像是在哭。

“入園手冊。”她的聲音平得像塊石板，沒有起伏，也沒有溫度。

人群在鐵門外攢動，像被圈住的羊。

穿西裝的趙強把公文包夾在腋下，伸長脖子往門里瞅，領帶歪在一邊。

學生裝扮的莉莉攥著個粉色手電筒，指節(jié)捏得發(fā)白，光柱在程樂樂腳邊的青苔上晃來晃去。

退休教師周姐扶了扶老花鏡，盯著程樂樂裙擺下那雙沾著泥點的白球鞋，眉頭皺成個疙瘩。

“這地方……真要進去？”外賣員小張搓著手，藍色沖鋒衣上還沾著中午的油漬，“我導航都搜不到，別是什么傳銷窩點吧？”

沒人接話。

半小時前收到的短信還在各自手機里發(fā)燙：【恭喜您入選《循環(huán)回廊》體驗者，首期副本“午夜童謠幼兒園”將于19:00開啟，獎金池100萬元?！?

末尾附了定位，就是現在腳下的地方。

荒郊野外的半山腰，孤零零立著道銹得掉渣的鐵門，門柱上爬滿枯藤，纏著塊掉漆的木牌，勉強能認出“陽光幼兒園”四個字。

程樂樂開始發(fā)手冊。

她的動作像臺缺油的機械臂，抬起，遞出，收回，每一下都精準到毫米。

手冊紙頁粗糙，邊緣割手，有人摸到紙里夾著硬東西，剛想翻開，就被她平平的聲音攔?。骸叭雸@后再閱?！?

趙強拿到手冊時，眼前突然亮了。

莉莉的手電筒正好照在他手背上，暖黃的光團里浮著層細小的灰塵。

他沒等莉莉把光移開，突然伸手去搶：“小姑娘，借個光看看手冊。

莉莉尖叫一聲，往后縮了縮，手電筒攥得更緊了：“這是我的！”

“讓你給就給，哪那么多廢話？”趙強的臉在暮色里顯得格外橫，手指已經勾住了手電筒的掛繩。

周圍的人要么往后躲，要么抱著胳膊看戲，只有周姐往前挪了半步，剛要開口，就被程樂樂的聲音釘在原地。

“搶奪道具者，將被幽靈優(yōu)先標記哦?！?

程樂樂的頭沒抬，還保持著遞手冊的姿勢，仿佛只是在念段提前錄好的廣播。

這句話像塊冰扔進滾油里，趙強的手“嗖”地縮了回去，臉上的橫肉跳了跳。

莉莉趁機把手電筒塞進校服口袋，后背抵著鐵門，心臟擂鼓似的響。

“幽靈？”小張咽了口唾沫，“什么意思？”

程樂樂沒理他，繼續(xù)發(fā)手冊。

最后一份遞到壯漢老王手里時，他故意捏了捏她的手腕。

觸手冰涼。

像摸到塊浸在水里的石頭。

程樂樂的手指頓了一秒，隨即抽回手，垂在身側，指尖微微蜷曲。

“門開了。”周姐突然說。

眾人轉頭，才發(fā)現那道看著就推不動的鐵門不知何時開了道縫，黑黢黢的縫里滲出股潮濕的霉味，混著點說不清的甜膩氣。

程樂樂轉身往里走，白球鞋踩在碎石子上，發(fā)出“咔嗒咔嗒”的輕響，像在倒計時。

“等等！”趙強突然喊住她，把手冊舉到眼前，“這上面沒寫怎么通關?。开劷鹪趺茨?？”

程樂樂在門內站定，沒回頭?！耙?guī)則在手冊里。”她說，“存活到最后，自然能拿到?！?

“存活？”莉莉的聲音發(fā)顫，“什么叫……存活？”

風突然大了，卷著幾片枯葉從門縫里鉆進來，打在趙強的褲腿上。

程樂樂的聲音混在風聲里，飄得有些遠：“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人群里炸開了鍋。

小張?zhí)统鍪謾C想報警，屏幕卻黑得像塊炭，按了半天沒反應。

周姐翻開手冊第一頁，上面用歪歪扭扭的童體字寫著：

【歡迎來到陽光幼兒園！請遵守以下規(guī)則，做個乖孩子哦~】

“這他娘的是綁架！”老王把手冊揉成一團，肌肉賁張的胳膊往鐵門上撞了下，“哐當”一聲悶響，震得人耳朵疼。

程樂樂已經走進了門后的陰影里，只露出個模糊的背影。

“19:00，游戲開始?！?

她的聲音從陰影里飄出來，“遲到者，視為自動放棄資格?！?

趙強咬了咬牙，把揉皺的手冊重新展平，往門里邁了半步。

“怕什么？說不定是哪個土豪搞的真人秀?！彼厣线丝冢?00萬呢，夠老子躺平三年了?！?

莉莉拽著周姐的袖子，眼淚在眼眶里打轉：“周老師……”

“別怕?！敝芙闩牧伺乃氖直常曇舴€(wěn)了穩(wěn)，“我教了三十年書，什么熊孩子沒見過？真有問題，咱們一起想辦法?！?

十個人終究還是魚貫而入。

鐵門在身后“吱呀”一聲關上，落鎖的“咔噠”聲格外清晰，像把重錘敲在每個人心上。

門內比外面暗得多，只有幾盞昏黃的路燈掛在歪歪扭扭的電線桿上。

光線忽明忽暗，把人的影子拉得老長，在地上扭曲著，像活物。

程樂樂站在主樓門口等他們，手里的空文件夾夾在腋下，姿勢和剛才一模一樣。

“主樓內禁止奔跑?！彼龣C械地說，“禁止大聲喧嘩。禁止……”

“行了行了，知道了?！壁w強不耐煩地打斷她，率先往主樓里走。

玻璃門被他推開時發(fā)出刺耳的“吱呀”聲，門框上的蛛網被震得簌簌往下掉灰。

主樓里一股濃烈的消毒水味，蓋不住底下的霉味。

走廊兩側的墻皮大片大片剝落，露出里面暗紅色的磚，像結了痂的血。

天花板上的吊燈忽閃忽閃，每閃一下，墻上的卡通貼畫就變換一種表情，剛才看著還在笑的小熊，下一秒眼睛就變成了兩個黑洞。

“這地方多久沒人來了？”小張用手機閃光燈照了照墻角，堆著些蒙塵的玩具車，車輪上結著蜘蛛網，“看這灰，怕是有年頭了?！?

程樂樂突然往前走了兩步，停在走廊盡頭的布告欄前。

布告欄里貼著張泛黃的通知，用紅墨水寫著“六一兒童節(jié)活動安排”，字跡被水泡得發(fā)漲。

她伸出手指，輕輕點了點通知右下角的日期——2003年6月1日。

“入園手冊第三條?！彼穆曇敉蝗豁懫饋?，嚇得莉莉往周姐身后縮了縮，“禁止觸碰公共物品。”

趙強嗤笑一聲，從她身邊擠過去，故意用肩膀撞了下布告欄。

木框晃了晃，掉下來塊碎玻璃，在地上“?！钡貜椓艘幌?。

“觸了又怎么樣？”他回頭瞥了眼程樂樂，“難不成真有鬼來抓我？”

話音剛落，走廊盡頭突然傳來陣孩子的笑聲。

銀鈴似的，脆生生的，在空蕩的走廊里回蕩，聽得人頭皮發(fā)麻。

“誰？”老王猛地回頭。

笑聲戛然而止。

走廊盡頭只有一扇緊閉的鐵門，門縫里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見。

周姐突然指著老王的脖子，臉色煞白：“你……你的脖子……”

老王摸了把脖子，指尖沾著點黏糊糊的東西。

他舉到眼前一看，是道細細的紅痕，像被什么東西輕輕劃了一下，正慢慢往外滲血。

“操！”他低罵一聲，猛地后退兩步，后背撞在墻上，“剛才誰他媽碰我了？”

沒人說話。

所有人都盯著那道紅痕，又齊刷刷看向程樂樂。

她依舊站在布告欄前，側臉在忽明忽暗的燈光下顯得格外蒼白。

“規(guī)則第四條?！彼従忛_口，目光落在老王流血的脖子上，“聽到任何聲音，不要回頭?！?

趙強的臉色變了變，悄悄往人群里縮了縮。

小張咽了口唾沫，把手機閃光燈調到最亮，死死照著前方。莉莉攥著周姐的手，指節(jié)都白了。

走廊另一頭傳來“咔噠”一聲輕響。像是有人踩碎了地上的玻璃碴。

眾人循聲望去，只見個穿藍色工裝的年輕男人背著個鼓鼓囊囊的工具包，慢悠悠地從樓梯口走出來。

他的頭發(fā)有些亂，額前的碎發(fā)遮住了眼睛，露出的下頜線很清晰，嘴角似乎還帶著點若有若無的笑。

“維修部的？”趙強皺眉，“這破地方還有人修？”

男人沒理他，徑直朝程樂樂走去。

路過她身邊時，他背上的工具包輕輕蹭了下她的肩膀，掛在她肩頭的一縷蛛網被掃了下來，飄落在地。

“這里的灰塵，”男人的聲音很低，帶著點沙啞，像砂紙輕輕磨過木頭，“三十年沒清了?！?

程樂樂的身體僵了0.2秒，像是程序卡了殼。

她緩緩轉過頭，目光落在男人臉上，又快速移開，落在他工具包上。

包的側面繡著朵向日葵，黃色的絲線有些褪色，但針腳很密，看得出來繡的時候很用心。

“副本環(huán)境無需清理。”她機械地回答，聲音比剛才更平了些，“請不要妨礙工作。”

男人笑了笑，沒再說什么，背著工具包往走廊深處走去。

他的腳步聲很輕，很快就消失在昏暗的燈光里，只留下空氣中淡淡的機油味。

程樂樂站在原地，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剛才被工具包蹭過的肩頭。那里的布料似乎還殘留著點微弱的溫度，和這棟樓的陰冷格格不入。

“他是誰啊？”莉莉小聲問。

“不知道?！敝芙銚u搖頭，“但看他那樣子，不像是玩家?！?

趙強突然想起什么，把入園手冊翻得嘩嘩響。

“規(guī)則里沒說有維修員啊……”他的聲音有點發(fā)虛，“這到底是個什么鬼地方？”

程樂樂沒接話。

她走到走廊一側的登記臺前，拿起支生銹的鋼筆，翻開厚厚的登記本。

本子上的紙已經泛黃發(fā)脆，前面幾頁寫著些歪歪扭扭的名字，像是小孩子的筆跡。

她蘸了點墨水，筆尖懸在紙頁上空，停頓了兩秒，然后用力劃下一筆。

“現在是19:10。”她的聲音在寂靜的走廊里格外清晰，“游戲，正式開始。”

鋼筆尖刺破了紙頁，在“入園者名單”的標題下方，暈開一小團墨漬，像滴凝固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