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剛的一幕，一主四仆只當作一個小插曲，轉瞬便拋諸腦后。

衛瑤上前輕叩門環，沉悶的聲響回蕩在空闊的庭院中，許久無人應答。

莊閑等得著急，抬手示意衛瑤退后，正要抬腳踹門，那厚重的朱漆大門卻“吱呀”一聲緩緩開啟。

一個身著絳色錦裙的管事鴇母扭著水蛇腰快步迎出，臉上堆著僵硬的笑容，眼底卻藏著幾分慌亂。

“哎喲，我的莊大公子！”手中絹帕不停擦拭著根本不存在的汗水，“今兒個實在不巧，有貴客把整座樓子都包圓了。要不......您改日再來？”

“貴客？”莊閑挑了挑眉，狐疑地盯著她。

能包下整座問情樓的，流云城內不過五指之數，即便是為了取悅天荷姑娘那等絕色，也只需包下“浮槎水榭”便是，何須如此鋪張？

“是哪家的貴人這般闊綽？”他似笑非笑地追問，“莫不是錢家老爺子突然開竅了？”

鴇母眼神飄忽不定，涂著鮮紅指甲的手指緊緊絞著絹帕：“這......這實在說不得啊！那位貴人特意交代，不得泄露半個字。”

花費這么大手筆，你告訴我要低調？除非有見不得光的貓膩！

莊閑眼神一凜，推開鴇母就往院里走，寒著嗓子道：“天荷姑娘可在水榭？”

“公子！公子不可啊，會出人命的！”鴇母慌忙阻攔，卻被他一把拂開。

就在這時，突然一道寒芒自院內破空而來！

衛瑤眼疾手快，青蔥玉指凌空一探，“錚”的一聲輕響，一支袖箭已被她穩穩夾在指間。箭頭上縛著的鮮紅綢布被細雨浸透，暈開深淺不一的紅痕。

另外三名劍侍同時拔劍出鞘，結成三角劍陣將莊閑護在中心，銳利的目光掃過院中每一處暗影。

衛瑤將濕透的紅綢取下，緩緩展開。待看清內容，臉頰倏地染上紅霞，連忙垂首捧給莊閑。

莊閑信手接過，觸手絲滑如同撫過美人肌膚。一看之下，眉間頓時擰出兩道深痕。

作為流云城最富盛名的風月公子，只一眼便知這紅綢是從女人的肚兜上撕下來的。

紅綢畫風旖旎。下方繡著交頸鴛鴦，上方用狼毫筆新畫了一幅圖：銀衫書生正攀著云梯，向那云端赤身仙子而去。仙子回眸淺笑，姿態妖嬈。

畫角題著一行蠅頭小篆：“情為何物？十息答之，過時則荷沉。”

“拙劣！”

莊閑搖頭嗤笑，略微思忖便朗聲道：“請檐角的仙子姐姐幫忙遞個話......”

他將紅綢隨手一拋：“就說莊某人的情字，是縱性由心處，自有明月照清荷！”

這話說得坦蕩磊落，卻暗藏機鋒，是莊閑故意為之，他相信有心人定能聽得懂。

話音剛落，便見胸口處突然騰起一道肉眼不可見的清光，如春風拂雪，將周身纏繞的雨霧盡數滌蕩。

身旁四女只道是偶發的旋風將細雨吹皺，并未多想。

回廊檐角處，一抹白影如驚鴻掠過。衛瑤提劍欲追，被莊閑抬手按住。

“有人在拿我做籌碼，逼迫天荷落子。不可輕舉妄動。”

衛瑤垂眸，見那紅綢被雨水釘在青石板上，旖旎墨色在水中暈染開來。

“公子，這紅綢所畫究竟何意？”

莊閑意味深長地一笑：“銀衫書生登云梯，不就在罵我這個登徒子是個十足的淫賊嗎？從而誘導我這浪蕩公子用風月艷詞褻瀆對天荷的情誼，落入下乘。”

四女聞言色變，誰能想到一塊小小的紅綢竟暗藏如此玄機？

莊閑繼續剖析道：“這書生扮相更是陰毒，若我引經據典空談情義，反倒坐實了虛偽之名。若避而不談，又顯得心虛怯懦。屆時天荷姑娘看在眼里，豈不斷了這份知音之情？可惜啊，她們算錯了一點......”

頓了頓，忽而冷笑一聲：“本公子行事，向來只問本心！”

“好歹毒的心思！”衛瑤心有余悸，“幸得公子慧眼如炬，識破了這誅心之計。”

“小把戲而已，真正的殺招，應該還在后面。她們既然要賭，本公子便陪她們玩個盡興。走！”

莊閑一腳踏碎水洼中的倒影，當先步入院內。

浮槎水榭內，繡樓頂層，寒霧繚繞。

主位上端坐著一位雪衣女子，裙裾垂落如同云瀑，發絲高挽成飛仙髻，一雙寒眸如劍，將敷面的冰紗都襯得冷寒。眉心一點朱砂艷得刺目，周身三丈內凝成淡淡的月華白霧將她環繞，如謫仙臨塵。

身側侍立一位絕美少女，一襲素白劍裝，腰間懸一柄湛藍長劍。冰紗半掩的面容如新月清輝，有著不輸雪衣女子的出塵氣質，卻更加明媚如清風拂柳，眉眼間流轉著三月春風般的靈動。

身前三尺處，一面青銅古鏡懸浮在半空，此刻突然微微震顫，鏡面泛起漣漪般的道紋，映出一名披著云錦大氅氣質風流的俊美男子，畫面顯示的正是他揮手拋扔紅綢時的一幕。觀其眼神，清明如泉，竟無半分邪念。

下首站著兩位女子。

左邊的佳人，絳紅紗衣裹著玲瓏身段，青絲只用一根木簪松松綰著，卻難掩清雅氣質，杏眼流轉間自帶三分灑脫。

正是問情樓的花魁天荷姑娘。此刻她眼眸深處正泛起漣漪，青銅古鏡里莊閑眼神的澄澈清明令她動容。

縱性由心處，自有明月照清荷......

這句“縱性由心”，看似輕佻，細品之下卻如清泉滌塵，將情之一字攤在明處，不遮不掩，倒比那些滿口仁義道德的偽君子強過百倍。

有趣的是，明明說著縱情任性的話，卻偏要以明月自比。這莊公子真是個妙人。

她忽然很想當面問問他，若明月真能照見清荷本色，公子當如何縱性？

“呀！”

這個念頭剛起，手指便觸摸到自己發燙的臉頰。天荷慌忙低頭，心底某處悄然泛起漣漪。

右邊華服美婦哪想到身旁的花魁正生著這樣的小心思。被歲月刻刀拉得有些松弛的面皮冷汗涔涔，正用繡帕不停擦拭額角，主位上那位通神境大能的威壓令她自來到水榭便不得從容，金步搖的流蘇隨著身子顫抖不停搖晃。

這美婦正是問情樓在流云城的分部樓主蕓娘。

主位上的雪衣女子凝視古鏡中莊閑氣定神閑的身姿，沉聲冷哼：“倒是小瞧了這位紈绔少爺，竟有這般坦蕩心性，和護犢的擔當，很是難得。看來傳聞也不能盡信。”

冰眸忽然轉向天荷，微微頷首道：“你很不錯，能有這份玲瓏心思！難怪你敢以身為注以他為餌誘本宮設局，原來早與那紈绔通了心曲。不過，這才第一關，后面兩關，本宮倒要看看，你們這份默契能撐到幾時？”

“宮主說笑了，不過是各憑本心罷了。若他真能闖過三關，不正說明天意如此？”天荷語聲淡然，笑意清淺，仿佛對這賭局勝券在握。

一旁的蕓娘聞聽此言，直嚇得抖了個激靈，慌忙扯住天荷衣袖道：“丫頭瘋了不成？這般與宮主說話......”

天荷卻盈盈一禮：“樓主多慮了。宮主統御寒月冰川，行事自有章法。”

她眼波流轉間將雪衣女子納入眸中：“若對小小歌姬出手，豈不墮了中品圣地的威儀？更何況......賭約既成，這問心鏡可會替天行道呢！”

雪衣女子寒眸微瞇，凝視這個小歌姬半晌，忽的唇角勾起一個危險的弧度：“本宮真是越來越喜歡你了！”

言罷，拂袖起身，雪衣如瀑垂落，周身冰霧被氣浪卷得四散：“青璃，準備第二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