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名小兵啐掉嘴里的沙礫,黝黑的臉上滿是不解,手里的長槍往地上頓了頓,槍尖扎進紅土半寸:“大人,您瞧瞧他這細皮嫩肉的樣,怕不是走兩步就得歇菜。咱們隊里的張老漢前天被瘴氣熏著了,您讓郎中給他瞧瞧,郎中都說藥石無醫——憑啥要在個來路不明的人身上費力氣?”
他瞥了眼被抬在矛桿上的男子,見他身上沾著的避瘴草還在滴水,語氣里添了幾分不耐。
“這南嶺道的規矩就是這樣,倒下的就是死人,多口氣少口氣有啥區別?”
趙虎沒回頭,目光落在前方那道橫亙天際的灰黑色山影上。風卷著熱浪撲在他臉上,軍裝領口的草繩被吹得簌簌響,露出鎖骨處那道蛇疤在汗濕后泛著暗紅。他沉默片刻,才緩緩開口,聲音被熱風刮得有些散:“二狗啊,你當這隊伍里每天倒下的,真都是被蛇毒瘴氣害了?”
小兵愣了愣:“不然呢?”
“上個月過瘴氣沼,李三那隊少了七個人,軍戶府的文書上只寫了‘瘴氣致死’,可你我都瞧見了,是有人搶水喝掉進沼里,其他人拉拽時被拖下去的。”
趙虎的指尖在環首刀的刀柄上摩挲,那刀柄纏著的布條早已被汗浸得發黑。
“軍戶府的人不來南嶺道,他們只看冊子上的數字。這趟押解一千五百三十七人,如今只剩一千五百出頭,等翻過前面的飛風坡到了駐地,冊子上若再少個三四十,你說他們會不會查?”
他側過臉,眼角的皺紋里嵌著紅土,眼神卻異常清明:“咱們是被貶來的,在京城老爺眼里,死在這里跟死條狗沒區別。
“可軍戶府要的是能干活的勞力,不是一摞摞尸身。”
“這些發配的人是苦役,也是數兒——數兒差太多,就算上頭不追責,克扣咱們的糧餉、藥材總是免不了的。”
二狗子撓了撓頭,喉結動了動:“可……可,看著也不像能干活的……”
“能不能干活,得看郎中怎么說。”
趙虎打斷他,抬步往隊伍走去,軍靴踩在紅土上發出沉悶的聲響,“他身上有避瘴草,脖子上掛著銀墜子,絕不是尋常流民。真要是哪個世家流落在外的人,救活了,說不定能換些藥材回來。就算不是,拖到駐地也是個活口——軍戶府按人頭算口糧,多一個人,咱們隊里就能多領一份,勻一勻,至少這個月不用摻著樹皮煮稀粥。”
他頓了頓,瞥了眼被兵丁抬著跟上的男子,聲音壓得低了些:“讓隊伍里那幾個還有力氣的人抬著她,多個人也耽誤不了進程。真要是半道咽了氣,就扔在路邊,也算咱們盡了力。可若是活下來了……”
趙烈沒再說下去,只是望著遠處那面在熱浪里起伏的朱雀旗。旗面上的金線被曬得有些發白,卻依舊倔強地昂著頭。
二狗子看著自家將軍的背影,見他破舊的軍裝后背被汗水洇出深色的印子,忽然想起去年冬天,趙虎把自己的棉衣脫給凍僵的新兵,結果自己染了風寒——這人雖說是被貶來的,可心里的算盤,比南嶺道的毒蛇還要精幾分,卻又總在這些“沒用”的地方,透著點說不清道不明的執拗。
“……屬下明白了。”
二狗子悶聲應道,轉身往隊伍后頭走去,嘴里卻還是忍不住嘟囔,“但愿這人能撐到駐地吧……”
趙虎聽著他的話,沒再作聲。熱風卷著朱雀旗的獵獵聲掠過耳畔,他摸了摸腰間那枚磨亮的銅虎符,指腹劃過上面模糊的紋路——在這南嶺道,活下去從來不是一件單憑力氣的事,有時候,多一分算計,多一分余地,或許就能在軍戶府那些冰冷的冊子上,為自己,也為這隊掙扎求生的人,多掙出一口氣來。
南嶺道的瘴氣像化不開的濃墨,將日頭暈染成一團模糊的昏黃。
陳浩眼皮上的沉重感如同壓了兩塊濕泥,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在一陣天旋地轉中緩緩睜開眼。
視線還沒聚焦,全身就傳來撕裂般的劇痛,像是有把鈍刀正順著身子傳遞。
他想蜷起身子,卻發現四肢軟得像煮爛的面條,喉嚨里不受控制地滾出一聲壓抑的呻吟,帶著鐵銹味的腥氣從嘴角溢出來。
“醒了?”
一道略顯沙啞的聲音在旁邊響起,帶著點漫不經心。陳浩費力地轉動眼球,看到不遠處的樹蔭下,一名穿著短褲短衣的老者正望著他。
老者穿著件洗得發白的粗布短褂,袖口磨出了毛邊,手里還捻著根剛掐斷的草莖,指尖沾著些濕泥——正是半個時辰前,對著領隊的士兵沉聲說“這瘴氣里混了腐葉毒,得繞東邊山脊走”的那位。
此刻老者已從閉目養神的姿勢坐直了些,渾濁的眼睛里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銳利。
他沒起身,只是用腳踢了踢旁邊一個豁口的陶碗,碗里盛著些墨綠色的汁液,散發出苦艾草混著泥土的怪味。“能咽東西就把藥喝了,不然等會兒毒竄到心口,神仙也救不了。”
“您……”他想開口,嗓子卻像被砂紙磨過,只能發出嗬嗬的氣音。
老者慢悠悠地站起身,枯瘦的手指搭上他的手腕。指尖微涼,帶著常年握藥草磨出的薄繭,按在脈門處的力道不重,卻異常沉穩。
“趙虎那廝倒是機靈,知道把老夫留在隊里有點用處。”
他扯了扯嘴角,像是在自嘲,眼前這老者,戴著鐐銬,只是因為會些醫術,就被趙虎特許不用干挑糞挖渠的活計,每日只需跟著隊伍,處理些頭疼腦熱的小毛病。
老者松開手,從懷里摸出個油紙包,打開來是幾塊發黑的麥餅。“毒沒清干凈,不能吃油膩的。”
他把半塊麥餅遞過去,眼神掃過陳浩后腦勺的傷口,那里已經被人用干凈的布條包扎好,布條上滲著暗紅的血漬,“你小子命大,撞石頭那下要是再偏半寸,就不是頭疼了。”
風從林子里鉆出來,帶著瘴氣特有的濕冷,吹得陳浩打了個寒顫。
他看著老者將剩下的藥汁倒進自己嘴里,眉頭都沒皺一下。
“謝謝您……”他終于攢夠了力氣,聲音依舊沙啞,卻帶著真切的感激。
老者沒應聲,只是重新靠回槐樹上,又閉上了眼,仿佛剛才的對話從未發生。只有風吹過樹葉的沙沙聲里,隱約能聽到他喉嚨里哼著段不成調的曲子,像是煙花之地,里流行的那種,帶著點藥香和歲月的沉郁。
陳浩望著他佝僂的背影,后頸的劇痛似乎減輕了些,只是心里卻泛起一陣復雜的滋味。
這個人,都藏著些不為人知的過往,就像這彌漫的瘴氣,看著渾濁,底下卻不知藏著多少鋒利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