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那次大戰之后，各大門派唯恐再釀悲劇，達成了和平共處的協約，并規定每十年各大門派要派出得力拔尖的的弟子前往蒼梧閣學習統一心法。

“咚——”

老槐樹下的茶寮里，說書先生的醒木拍在青石板上，濺起星子般的茶沫。雨腳剛收，檐角還滴著水，聽書的漢子們卻擠得連根針都插不進，就為聽這段“十年之約”的新段子。

“列位且聽！二十年前那一場‘蒼梧之亂’，五大派宗師血濺山門，連蒼梧閣的千年靈璧都裂成了齏粉！”先生折扇“唰”地展開，遮去半張臉，“打那以后啊——”

他忽地支起耳朵，像是被什么驚到，壓低聲音：“如今各派簽了‘同修約’，每十年選最拔尖的苗子，捧著自家心法殘卷，上蒼梧閣換那‘天下歸一’的總綱！”

茶寮里頓時炸開鍋。穿灰布短打的鏢師拍桌：“去年我護送沈家少爺，聽他說蒼梧閣的‘問心陣’專挑人心縫里的疤！”戴方巾的賬房先生推了推眼鏡，冷笑：“呵，表面換心法，實則是各派交換人質——誰派的弟子弱，誰在江湖上就矮三分！”

江湖人都說，當年五大門派折了其三，如今能撐場面的，只剩沈家與謝家。沈家由沈夫人執掌多年，雖處處被人念叨“女子當家”，但這次派去蒼梧閣的沈硯，是她親手教出來的嫡子，根正苗紅，挑不出半分錯處。

謝家則不同。謝掌門手握半壁江湖勢力，親傳弟子個個帶藝，卻偏偏讓謝臨出了線——這孩子是過繼來的，親娘早逝，在謝家像株沒人管的野草，卻硬是憑著一手快劍，在謝家選拔中挑落了掌門最看重的大弟子。把“謝家人”的體面，按在劍下碾了三分。

茶寮里議論紛紛沈家是舉全族之力棒的沈硯，謝家倒像是把謝林丟出去試水，贏了，是謝家的榮光。輸了，也不過是丟，“外姓氏”的臉。

此時人群中，一雙凌厲的眸子注視著這一切的發生。隨后便牽著馬，頭也沒回的走了。只有謝臨自己知道在無數個練劍的夜晚，劍穗掃過的，都是“憑自己站穩”的執念與謝家毫無關系。

沈家

“阿硯，這次去蒼梧閣切記千萬不要逞能，你是去學習的。”沈母嚴厲囑咐。其實沈母是無意讓沈硯去這次學習的，自打那次大戰奪走了沈派主的性命后，沈母就一直對于當年的事情持懷疑的想法，覺得絕對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但無奈對方勢力龐大，也為了不去打破和平，沈母也是毅然決然地讓沈硯前往蒼梧閣。

“母親你放心吧，我一定會好好學的，絕不給咱家找麻煩。”沈硯垂眸應著，手指悄悄撫過袖中藏的半枚斷劍——那是父親沈派主的佩劍，當年從蒼梧閣撿回時，劍身上還嵌著蒼梧閣特有的玄鐵紋路。這些年，他借著給各門派送藥材的由頭，把斷劍拓本撒遍了大江南北，卻沒一個鑄劍師能說清，這紋路怎會出現在父親的劍上。

“當年大戰……”沈母的聲音突然發顫，佛串在指間絞成死結，“你爹去蒼梧閣前，特意把你幼時的肚兜塞進我妝奩……”

沈硯猛地攥緊斷劍殘片，指腹抵著鋒利的缺口：他早查到，蒼梧閣“問心陣”的陣眼，藏著二十年前各派宗師的血書殘頁。這次入閣，他要在“換心法”的幌子下，撕開蒼梧閣和各派的遮羞布，讓父親的血債，在那些人“天下歸一”的春秋大夢里，濺成醒目的猩紅。

“就憑他也配和我爭等謝臨那個雜種回來了，看我怎么收拾他。”謝家大弟子，謝江狂言道。

謝江和身邊的兩個狗腿子蹲守在，謝臨的寢殿外。誰知等了一夜謝臨都沒有回來。三人就這樣背靠著背癱倒在了謝臨寢殿外的長廊上。

早秋的風卷著碎金似的陽光，血紅的楓葉緩緩的落在謝臨的腳上，謝臨母親的墳甚至沒個墓碑，只有一抔新草蓋著的土，比周圍的墳塋矮半截。他們說母親不守婦道私私通邪派，但這些年每當謝臨每次受委屈或者撐不住的時候，還會往這跑。他仿佛總能看見母親輕撫著他的頭，教她學書的模樣，他不信母親是他們口中所說的那樣。

可是他沒有辦法，他練劍的院子，是謝家的；腰間的劍，是謝家庫房里領的；連出門時腰牌上的“謝”字，都帶著這家族刻進骨里的印記。可若沒這“謝家人”的身份，他或許早在十幾年前那個雨夜，就被亂棍打死在祠堂外了。

他得靠謝家的資源站穩腳跟，但卻像在喝摻了毒的酒。謝掌門讓他跟著學“談判”，實則是看他夠冷靜，能面不改色地盯著對手喝下摻了藥的茶；族里長輩塞給他賬本，上面記著強占良田、構陷商戶的齷齪，末了還提點“這些都是你以后用得上的根基”。他把賬本鎖進箱子，鑰匙扔進井里，第二天卻還得穿著謝府的錦袍，去赴那些沾滿銅臭的宴——他需要這些場合，需要讓江湖人知道“謝臨”這兩個字，不光是“謝家的二公子”，更是能憑劍說話的人。

“舅父。”謝臨在母親的墳前從傍晚開始待到清晨，第二天早上便去了正殿。

“收拾收拾三天后，別耽誤了正事。”在謝之回的心里，從一開始就只是盡到撫養的責任，從來不會帶著笑臉，或者更多的表情和謝臨說話。

“我靠，我當你躲哪了，老子蹲了你一天，你有什么資格跟我爭。”說罷，謝江就要揮拳。

謝之回拔劍，直直的落在謝江的跨前，嚇得謝江一連退了好幾步。

“父親，我才是你親兒子，你為啥幫他。”謝江氣憤道。

“打壞了，丟咱們謝家的臉。”

“哼，我就知道父親不可能向著那個雜種。”謝江得意道

“舅父，我先去收拾了，就不打擾你們父子二人了。”

“還不快滾啊，多余的玩意兒。”

三日后

暮秋的雨下的沒章法，把山浸泡成一灘稀泥，各門派的車馬隊伍相繼碾過。

沈硯勒著馬，掃過泥濘道路，靴底沾染星子泥點也毫不在意，他懷里揣著母親給的護心符，想起臨行前母親說的話“蒼梧閣路遠，莫信他人讒言，莫要輕易動氣，謹慎完成這次學習，平安回來就好。”這一路上哪個人不是各懷鬼胎，個個都是各懷心事的主兒。

隊伍頂前頭，謝家的青旗被雨澆得蔫巴巴。謝臨騎在白馬上，青衫下擺沾了泥，卻依舊脊背挺直，像根浸不彎的竹。他腰間鐵劍隨著馬蹄輕晃，劍穗上還沾著早秋的楓紅，是從母親墳頭摘的。

轉過一道山梁，沈硯的馬突然驚了。這畜生蹄子打滑，猛地往旁側歪去，濺起的泥水撲簌簌往謝臨那邊落。沈硯眼疾手快勒韁繩，卻還是晚了半步——泥水糊了謝臨半幅青衫，活像在他衣襟上潑了灘墨。

“對不住啊，謝二公子。”沈硯扯了扯嘴角，話是道歉，語氣卻帶了點刺，“謝二公子的青衫，該沾點泥才像話。”

此時此刻，沈硯沒有注意到，謝臨的表情逐漸變得狠戾，但卻馬上又收回了。謝臨并不是在意青衫上沾了泥點。而是沈硯的馬碾碎了從母親墳頭摘下來的紅楓葉。但是謝臨這么多年了，一直都把情緒藏在心中，所以沈硯沒有看出來也不奇怪。

馬蹄聲里，只有他自己聽得見胸腔那沉悶的聲響，是紅楓與往事是一同碎裂的聲音。

謝臨垂眸盯著被碾碎的紅楓，指節在馬鞍上敲了三下——這是他每次要失控時，逼自己冷靜的暗號。待抬眼，又換回那副云淡風輕的笑：“沈少門主的馬，倒比人有脾氣。”

沈硯被這話噎了下，卻注意到謝臨垂落的袖擺里，露出半片殘紅。他剛要開口問，前頭陷在泥坑的馬車被拖了出來，隊伍重新動起來，兩匹馬錯開半步，像把剛冒出尖的刺，又按回了鞘里。

雨停時，山徑上的泥開始結殼，踩上去咯吱響。各門派的隊伍拉成條長蛇，沈硯和謝臨的馬隔著三四個騎衛，不遠不近地跟著。

沈硯摸出袖中那片紅楓殘葉，那是方才馬兒受驚從謝臨衣擺上蹭下來的。

沈硯急忙追上。

“謝二公子這紅葉，”沈硯突然開口，聲音壓在馬蹄聲里，“倒像是從……”

話沒說完，前頭騎衛的驚叫截斷了尾音——有黑衣人從山壁躍下，袖中甩出的銀鏢，正對著謝臨咽喉。

謝臨眼疾手快迅速躲避黑衣人的襲擊。人群瞬間散開開始議論紛紛。

“這像是沖著謝家來的。”一個不知名的門派說道。

“沖著誰來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死一個大家都沒法交代。”沈硯道。沈硯最討厭說風涼話的人，與其有這功夫，大家不如一同面對。

謝臨望著沈硯，不知該怎么開口，這是他第一次被維護。

“你…為何要幫我。”謝臨開口聲音啞的像浸了沙。

“沒有什么幫不幫，純屬是路見不平。”沈硯帶著少年意氣。

“誒對了，這個是剛才從你袖口中掉落出來的，”沈硯拿著這殘缺的半枚紅楓。“來物歸原主了。”沈硯沒敢隨意丟棄，他覺得能讓人藏進袖口的東西一定和阿母給的護心符同等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