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公園里的“偶遇”之后，王老先生和劉佩蘭都沒有再聯系過“緣啟”，仿佛兩顆在各自軌道上運行了許久的孤星，在短暫交匯后，又恢復了宇宙間永恒的沉默。

日子一天天過去，秋意漸濃。夏曉橘心里像有只小貓在撓癢癢，她非常好奇那兩位老人的后續發展。他們是否還繼續見面？那段無聲的協奏，是否有了新的樂章？她甚至在午休時，偷偷上網搜索老年人社交的注意事項，生怕自己當時的設計有什么疏漏。

“老板，”她終于忍不住，在一次整理檔案時，狀似不經意地問道，“王老先生和劉阿姨……他們怎么樣了？我們要不要……打個電話回訪一下？就當是……常規的客戶關懷。”

關軒奕正在修剪窗臺那盆綠蘿的枯葉，他頭也不回，手上的動作精準而輕柔，像在對待一件藝術品。他嘴角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最好的音樂，不需要指揮。我們只需要安靜地當一個聽眾，就夠了。時候到了，自然會聽到回響。”

話音剛落，仿佛是為了印證他的話，桌上的電話就響了起來。清脆的鈴聲，在安靜的工作室里，像一聲恰到好處的定音鼓。

來電的，正是王老先生的兒子，王先生。

“關先生！是我，王建國！”電話那頭的王先生，聲音里充滿了壓抑不住的驚喜和感激，甚至帶著一絲自己都不敢相信的顫抖，“真是太感謝您了！我……我簡直不知道該說什么好！”

“王先生，別急，慢慢說。”關軒奕的語氣依舊溫和，但夏曉橘看到，他的嘴角，已經揚起了一個了然于胸的弧度。

“我父親……他變了，真的變了！”王先生激動地描述著，像一個急于分享寶藏的孩子，“他現在每天精神頭足得很，話也比以前多了。不再是整天像個影子一樣坐在沙發上發呆，而是會主動去研究菜譜，還會戴著老花鏡，趴在桌上看那些交響樂的節目，嘴里念念有詞的，像個老學究。”

“他和那位劉阿姨，現在每天都一起去公園。有時候下棋，有時候就只是坐著，也不怎么說話。但您知道嗎？我上周末回去，看到他們倆坐在陽臺上，一人捧著一本書，安安靜靜地看了一個下午。陽光灑在他們身上，暖洋洋的，我爸的嘴角，是微微翹著的。那畫面……我很多年沒在我爸身上看到過那么平和的氣息了。”

王先生頓了頓，似乎在平復自己的情緒。他接著講了一件小事，一件讓他這個見過不少世面的中年男人，都忍不住哽咽的小事。

“就前幾天，我爸那臺老掉牙的黑膠唱機壞了，唱針提不起來了。他急得不行，在屋里轉來轉去，飯都吃不下。那是他和我媽結婚時買的，寶貝得跟什么似的。我們都勸他換個新的，現在誰還聽那個啊，藍牙音響又方便又好。但他就是不肯，梗著脖子，像個固執的小孩。”

“結果，劉阿姨知道了這件事。她什么也沒說，第二天，就自己坐著公交車，抱著那臺死沉的唱機，跑了半個城，找了好幾家電器維修鋪，硬是給找到了一個快八十歲、專門修這些老物件的老師傅，把唱機給修好了。”

“她把修好的唱機送回來的時候，我爸嘴上也沒說什么感謝的話，就只是‘嗯’了兩聲。我當時還覺得我爸這人真是不懂人情世故。可他轉身，就默默地走進了廚房，花了一個多小時，給劉阿姨煮了一碗他最拿手的、臥了兩個荷包蛋的陽春面。那是我媽生前最愛吃的，也是他……在我媽走后，很多年沒再下廚做過的。”

說到這里，王先生的聲音徹底哽咽了。

“關先生，我現在才明白，我爸他需要的，根本不是一個新的妻子，也不是一個來照顧他的保姆。他需要的，就是一個能聽懂他那臺老唱機里，每一段旋-律的人。是一個能明白，那碗陽春面，比任何一句‘謝謝’都重的人。”

“謝謝您，”電話那頭，傳來他無比真誠的聲音，“謝謝您比我們這些做兒女的，更懂他。”

掛了電話，夏曉橘久久沒有說話。她的眼眶濕潤了，心里被一種溫暖而深刻的情緒填得滿滿的。那不是完成一單生意的成就感，而是一種……類似于見證了某種奇跡的、巨大的感動。

她看著身旁的老板，由衷地感嘆道：“老板，我以前覺得，我們這份工作，是幫人尋找愛情。我現在才發現，我們做的，遠不止這些。”

“我們在做的，是為每一個孤獨的靈魂，尋找同頻的共鳴。”

關軒奕沒有回答，他只是靜靜地望著窗外。夕陽西下，金色的余暉穿過玻璃，為工作室里的一切都鍍上了一層溫暖的光暈。

王老先生和劉佩蘭的故事，像一首舒緩的奏鳴曲，在他心里緩緩流淌。他想起了“陪伴”這個詞。

在高雅的案例里，陪伴是“允許你偶爾失控”的接納。

在李誠的案例里，陪伴是“我不需要你的傘”的平等。

在周宇的案例里，陪伴是“我幫你寄存過去”的勇氣。

而在王老先生這里，陪伴，則是“靜坐不厭”的懂得。

他一直像一個冷靜的、置身事外的“治愈者”，為別人分析著陪伴的種種形態。他以為自己早已看透，早已麻木。可他自己呢？

他下意識地伸出手，指尖輕輕地、虛虛地，拂過桌上那個空了許多年的相框。那冰涼的、光滑的觸感，像一道微弱的電流，瞬間擊中了他。

一直以來，他都以為自己守著這份空，是對逝去感情的“忠誠”。但今天，他忽然覺得，這或許，也只是另一種形式的“自我囚禁”。他用專業的姿態，為王老先生尋找著能與之和鳴的第二聲部，卻刻意忽略了，自己這首人生的協奏曲，也已經獨奏了太久太久。

那首被強行中斷的協奏曲，只剩下了他一個人的、單薄而悲傷的旋律，在空曠的歲月里，反復回響，得不到任何應和。

那個空相框，第一次，在他眼里，不再僅僅代表著無法彌補的“失去”。

它看起來，也像一個正在等待著被填滿的、充滿無限可能的“未來”。

一抹極其細微的、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渴望，像一顆被埋在凍土之下許久的種子，被今天這曲溫暖的“黃昏奏鳴曲”所喚醒，在他心底那片荒蕪的、冰封的土地上，頂開了第一絲裂縫，悄然探出了一點點，微弱的、卻無比頑強的、綠色的新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