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晚上,許楚楚日子不好過。老媽在旁坐著,姿勢都那么劍拔弩張,臉就更不用說了,大雷雨的前兆,估計馬上就電閃雷鳴。
楚楚臨危不亂,搶先說:“媽,您別聽爸亂講,他不了解情況?!币I思沒吱聲,威嚴卻沒減半分。楚楚只好站起來,摟上去。這招平時管用,今天不靈了。
婭思一掌拍開她,“坐好!”聲音刺耳。楚楚被打回學習椅,矮了一頭?!澳阋R就罵吧,我聽著,不回嘴?!毙⊙绢^以退為進,泫然,“我知道,在你們眼里,我就是個學習的工具人。”
姚婭思把沉默又延續了一會兒,等氣氛足了,才開口說:“楚楚,你是媽媽的女兒,媽媽不會責怪你任何事。但是媽媽要告訴你、提醒你,你必須學會保護自己!這個世界,太危險了!”
這開場是許楚楚沒想到的。她輕輕戳了戳下巴,悄聲道:“那狗不咬人。”
“咬人就遲了!”姚婭思聲音陡然拔高,跟火箭上天似的,“誰知道它有沒有虱子?萬一有狂犬病呢?”停了一下,“還有那小孩,知道啥來路么?”
楚楚大大方方地:“知道。收破爛老頭的孫子,也住咱小區,爸媽賣豆腐腦的,他們家豆腐腦您也吃過。您還說好吃呢?!?
婭思胃里咕嚕一下,她真后悔買他們家豆腐腦。軟的不行只好來硬的,直接下通牒:“你不準喂那狗,也不準跟那男孩玩,明白了吧?你們班,男生女生都要保持距離,你怎么還跟街上的泥猴兒混一塊兒了?”
楚楚怔怔望著媽媽,突然說:“你是我姥養大的嗎?”
輪到姚婭思發愣了。頂撞,忤逆。這孩子……還是慣的。楚楚接著說:“我姥那么親切隨和,您怎么就一點沒學到?!眿I思剛想長篇大論,愛茹在外頭喊她?!澳阈⌒狞c?!彼o女兒露了點兇相,轉頭出門。楚楚舒了口氣,姥姥解救了她。
老媽一住進來,書房就不像書房了,像鄉下雜物間。對,就是鄉下。塞得滿滿當當,礦泉水瓶子在大黑塑料袋里裝著,露出一角。胡愛茹坐在床邊上,翹著二郎腿。姚婭思拉了板凳坐到跟前,母女直面相對。愛茹看了一眼女兒,又半低下頭,目光對準自己的腳尖,沒等女兒開口就搶先說:“我知道,窮人,在你們眼里就不是人?!?
姚婭思又是一怔,今兒怎么了,祖孫倆都搞起“暴動”來了。不能聽之任之。婭思沒讓老媽發揮,硬著頭皮插話:“媽,您這話是不是嚴重了?”再轉移話題,“我不是來跟您吵架的。燕杰要給你裝一臺新電視,線路也聯系好了,明天來裝,到時候你盯著點。”
女兒這么一“奉獻”,愛茹有點不好意思。女兒女婿是新式家庭,看手機、看電腦,就是不看電視。家里就沒有電視這物件。她來了,女婿還得重新安排。
胡愛茹不習慣沒電視,過去在家,電視機恨不得一天都開著,——關鍵要有動靜。電視里的人也是人??!也算陪伴。愛茹抬頭笑笑,沒說話。婭思說:“到時候你天天看《潛伏》。”
愛茹口氣柔緩,笑還沒從臉上完全消失:“燕杰有心了。替我謝謝他。不過咱娘倆關起門來說,他有時候會不會太大驚小怪了?”
婭思驚怪:“小區里那些個有主的狗,前陣子還把一小姑娘的腿咬了倆大窟窿呢,最后打官司,是贏了,可傷留下了。一輩子的鬧心事!……”
胡愛茹嘴動了動,沒張開。
姚婭思伸手拉了拉帳子邊的掛鉤,“你能確定那狗不咬人嗎?真咬了,那收破爛的寧愿狗被打死,也不會認的。只能認栽!”
愛茹嘀咕:“這世上沒有假如?!?
婭思發急:“我這是未雨綢繆!哦,眼睜睜看著腳崴到泥里呀?”語速加快,“這跟我們過去那廠區大院不一樣。過去那是知根知底,街坊鄰居都在一個地方上班。這兒呢,你別看個個笑呵呵的,翻臉不認人的事多了!而且你知道人家家里什么情況嗎?那種花種草的老太太,我聽說她有肝炎,大三陽還是小三陽?!€跟她沾?”深吸一口氣,“而且,這人鬼著呢,說句不好聽的,就你這樣的實心眼,人把你買了你還給人數錢呢!……”
胡愛茹靜坐著,女兒的話,她一時無從反駁。雖然同一屋檐下住著,又是母女,可她看到的世界,跟婭思看到的世界,截然兩樣。關鍵是,孰真孰假還說不清。
姚婭思見老媽被說住了,趁熱打鐵:“媽,您剛來北京,好多事情不了解?!焙鷲廴惚强滓粡堃霍?,臉面上似笑非笑,憋了一會兒才說:“我覺得也不至于,北京,首善之都?!?
婭思冷哼:“照你這么說,北京的派出所都不用干活了。北京就沒一個壞人?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弊阶寢尩氖郑帜眠^護手霜,幫她涂上?!皨專闶遣恢垃F在這個社會里養大一個孩子有多難,要正兒八經養一個像模像樣還算合適的女孩,更難!”停了一下,“別說女孩了,就是男孩,放出去你都得擔心!”
愛茹喃喃:“現在是怎么了……”
婭思堵話:“時代變了?,F在就是個體的時代,一個個的個體。不像過去,什么都集體管著?,F在哪還有廠子里的幼兒園小學中學一竿子到頭的?就得自己操心自己留意,小心使得萬年船。”
聽女兒一席話,胡愛茹不禁憂傷,甚至沮喪,不單單為這一件小事,而是為曾經的那個美好和諧有序的環境的逝去難過??刹宦?。婭思和姚議,單說上學這一件事,進大學之前,都是廠里管著。如果不是兩個孩子太好強,現在估計也在廠里的大集體單位工作了。不過事實證明姚婭思的路也不算走錯,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廠子效益大不如前,待在那,餓不死活不精神,也是個朝不保夕。走了的那位老牛,退下來之前是工會主席,他兒子只能當小班長,孫子連廠門都進不去了。一代不如一代。都社會化了,都現實。
胡愛茹一晚上沒睡好,早上起來,她竟覺得在女兒家有點待不住。倒不是這家住著不舒服不痛快。條件夠好的了。這里是北京,單獨一個屋子住著,她知足。但她就是心里難受,壓抑。
半上午,送電視裝網的人來了,胡愛茹看著給弄好,《潛伏》看上了。還有《亮劍》《長征》,都是保留劇目,看不膩。她不喜歡現在的電視劇和演員,怪。午飯后,她歪了一會便往姚議那兒去。實話說,那間小房比這兒自在。心里自嘲:窮命,就該住窮地方。
街道已經有點冬天的樣子了。頭天夜里風大,一地葉子。有些樹,半邊沒了綠,披頭散發的。胡愛茹怕冷,把老家帶來的最厚的羽絨服套上了。穿上又有點熱。她總是不合時宜。到城中村,在地攤上撿了點菜,拎著上兒子房間。敲門,有狗叫。
門打開,一個女孩站在她面前,大白襯衫,一看就是姚議的。光溜兩條腿,細,跟藕帶似的。愛茹愣那兒,女孩倒自然,嘴一禿嚕:“送錯了吧?!睈廴阒缓米詧蠹议T,說是“姚議的媽媽”。女孩臉掛不住,趕緊回去穿衣服,再開門,迎進來。兩個人僵著,都沒挑開話。
終于,女孩拉起狗,說話了:“阿姨,您坐會兒,姚議估計馬上回了。我還有點事,先撤了?!蹦樒ふ婧?。
胡愛茹一肚子火,半腦門子氣,可沖人家姑娘也發不著?!虑檫€沒明白呢。她只好掀掀屁股送客,意思意思。等人走了,再給兒子打電話。
姚議坐在床邊,愛茹站著,手里的消毒濕巾沒丟,東擦擦,西抹抹。她熱愛勞動,到兒子這,更是精細?!皨屇獣??!币ψh端茶倒水。
愛茹沒領情,轉臉道:“你這都沒地兒坐,下腳都費勁,哪來這些個東西?!眮砹藥滋?,她也帶點兒化音了。姚議連忙:“這不都能坐嗎?板凳,椅子,床。”愛茹臉一耷拉:“這屋到底住了幾個人?”真章來了。老媽的一貫風格,——秋后算賬。
姚議半撒嬌地:“劉忌,打地鋪,還有就是我?!?
“沒了?”
姚議早接到線報。藏不住了,他撓頭,訕訕地:“小賀就是來玩……”
“小賀。”胡愛茹把這倆字摘出來,做重音處理。“你們什么關系?”
“朋友?!?
“光溜兩腿的朋友?還穿你衣服?”胡愛茹開始發力,“我怎么看外頭還晾著女士內衣呢。”
再推理下去不得了。姚議只好破罐子破摔:“哎呀,她是劉忌師妹!來北京找工作的,這不還沒落定,又窮,只能湊合著。出門在外,誰沒點難事兒呀!”
愛茹手指往半空一豎:“兒子,這是兩碼事,窮也得有分寸、有尊嚴。干嗎?窮了,就成流氓無產者了?”這詞用的,姚議頭皮發麻?!懊?!”愛茹吼出來,“是最重要的!”
姚議撒潑央著:“媽您別展開聯想了,真沒那么復雜,行了,您老人家不同意,我回頭讓他們都搬出去。”正說著,劉忌進來了。一身的汗,健身去了。
愛茹守株待兔,抓了個正著。逼著劉忌說真相。劉忌看到老姚那難受樣子,明白了個大概,一勁往自己身上攬。把抑郁癥都搬出來了,還現吃藥(算表演)。愛茹被嚇得臉綠,暫不理論了。晚上炒了兩菜,仨人一氣吃了。倆孩子這那解釋,愛茹也逼著自己理解,包括坐公交這一路,她告訴自己,難得糊涂,可姚議這么胡混著也不是事兒呀!遲早得出事!今兒她悄悄問過二房東,房租一千二,但目前沒空房。而且老話講,水至清則無魚,她真要搬過來,費錢是一方面,兒子女兒估計都不痛快。
哎,難!
回到住處,胡愛茹沒忍住把情況跟女兒說了。目的是給女兒女婿施壓,讓盡快安排“正經工作”。街頭畫家、寵物攝影師,不是長事。
姚婭思恨:“還做著春秋大夢呢!痰迷!哦,電影美術,現在誰還看電影?電影院都倒閉了!”愛茹堅決贊同女兒的觀點。她的意思是,讓婭思去勸勸弟弟,思想工作做通了,后面的事就好辦了。當然愛茹還留了后手。要是婭思工作做得不好,姚議依舊我行我素胡作非為,她搬過去就順理成章了。
姚婭思聽出來了,老媽這是在怪她。怪她對弟弟關心少??蓡栴}是,他跟人家鬼混,跟她有什么關系?她還藏著半句話沒說,“孤男寡女好呀,回頭孩子弄出來,您直接抱孫子了。程娜沒做到的,有人做到了?!?
樣子該做還得做。找個時間,陪著老媽,去看弟弟。但婭思不肯進村。她膈應,過去她住過城中村。小小的一間,不到十平米,平房,也就比香港的劏房大一點兒,冬天冷,夏天熱,——熱就不說了,還漲水。雨一下大,水就從地底下往上冒,止不住。她總是端著洗臉盆揚湯止沸,最終望洋興嘆。有一回,她外出看話劇,水直接漲上來把她電腦泡了。實在是種慘痛記憶。姚婭思甚至都有點創傷反應了。
她不喜歡城中村的氣息,混雜著膻味,下水道的臭味,還有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氣味,進去就甩不掉。她沒明說,每回老媽從姚議那回來,她都敦促著讓去洗個澡。
村外的大商場,娘倆找個咖啡店坐下,愛茹不喝咖啡,怕影響睡覺,要白水。姚婭思要了拿鐵。等姚議。姚老二習慣不好,干啥都磨蹭??傔t到。跟家里人還好,跟外人也這樣?
等人的過程中,胡愛茹趁機試探女兒:“哎呀,這兒也挺發達,什么都有,地段也不偏,將來有機會,我也挪這來?!?
姚婭思一時沒明白老媽是字面意思還是另有深意,她寧愿想得深一點。這也是老媽的慣用手段。她這么說,估計還是想叫她多關照姚議。問題是,誰的錢是大水淌來的,雖然是一個娘胎里出來的,可現在各家各戶單過,也得有個界限。于是沒好氣地:“便宜沒好貨,這地方,安全都沒保障。”她老把北京說得那么兇險。
愛茹沒較真,輕輕說:“起碼有個地方住?!?
婭思大致明白了,老媽這是希望她幫姚議租個像樣的房子,憑什么呢?有錢也不能這么花。干脆頂她一句:“現在你沒地方???”
愛茹笑著挑開了:“他現在不是迷糊么,我的意思是,干脆我搬過來,看著。”
“多大了?還看著?”婭思氣不打一處來,“你不是讓他去找工作嗎?換了新工作,就不一定非住這了。到時候哪怕租一開間,正兒八經的小區、樓房,干嗎非鉆這兒來?這都是剛來北京,跑外賣送快遞的人住的。”
胡愛茹剛要說話,婭思搶在前頭,粗聲大氣地:“別說人窮志短,我之前有個同學,手上是真沒錢,可住方面,就是講究。孰她話說,鄰居很重要,什么叫‘物以類聚人以群分’?什么‘蓬生麻中不扶自直’?什么‘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古人的話還是有道理的?!?
愛茹聽得頭大了一圈,姚議來了,婭思才閉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