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兒子所在的城中村之前,胡愛茹去了趟菜場。她打算好好給兒子做頓紅燒肉、大蝦。好好補補。這些年,婭思和姚議在外漂泊,胡愛茹覺得她這個當媽的,虧欠太多。姚婭思還好一些,懂事早,會照顧自己,自立自強,活得風生水起,丟進石頭縫里都能開出花。姚議就沒這種幸運了。雖然是龍鳳胎,可他沒婭思壯實,再加上后天失養,更瘦。心眼也實些。婭思是七竅玲瓏的心,鉆窟窿打眼,見縫插針,總能找到出路。姚議呢,是撞了南墻頭破血流,還繼續向前。
上午十點,兒子還沒起床。胡愛茹把菜拎到公共水池子邊。洗好切好,才發現姚議屋里有人。一個男孩兒睡眼惺忪出來刷牙。三十歲左右,要個頭有個頭,要長相有長相,就是瘦,撮腮。
愛茹詫異:“你哪位?”
“你是?”男孩兒迷糊。
“姚議他媽。”她自報家門。
“阿姨。”男孩兒嘿嘿笑了,“我是姚議同學,高中的。”老家人。愛茹放心了。推門進去,地鋪凌亂,房間悶臭,一股酒味兒。愛茹趕緊捏著鼻子去開窗,又隔著被子拍兒子屁股。旁邊的小狗也醒了,汪汪直叫。“五花肉!”姚議叫狗名字。愛茹嘀咕:“還知道我買了五花肉……”她憋足氣:“幾點了?長期這樣不好!你姐姐每天早起,堅持了二十年,你每天懶覺,堅持了二十年,結果天差地別……”被子里睡著的人一骨碌坐起來,“哎呦媽……”又對男孩兒,“劉忌,怎么不攔著點!”
劉忌摸摸頭:“我攔得住么我……”胡愛茹這才記起這位“劉忌”,藝術生,播音主持專業的,跟她兒子是好朋友。等姚議起來又詳細介紹了,說老劉(他老這么叫)原本在杭州混,不行,又去深圳,還不行,干脆來北京找機會。
“喝酒了?”胡愛茹直戳關鍵問題。
姚議跟捏蟲子似的把手指捏成一條縫,“一點點。”劉忌嘿嘿附和:“二兩都不到,小酌怡情,促進睡眠。”愛茹沒苛責,她命令孩子們把屋子收拾好,一轉身,忙做菜去了。
電磁爐炒菜不方便,可胡愛茹端出來的菜,還是有模有樣。豆瓣醬炒大蝦,紅燒肉,香干炒芹菜,煎豆腐燒黃花菜。簡易小桌支上,三個人坐定。愛茹笑呵呵:“今天是南嶺人的局。”
姚議接話快:“必須喝一杯!”
劉忌遞了個眼色,姚議沒發現,愛茹發現了,仍是寬容:“啤的?”姚議來勁,立刻從床邊扒拉出三聽,打開。愛茹提醒:“不是說完全不能喝,得注意度!”
姚議連忙:“那肯定的。也是十不充一,偶爾的偶爾。有時候出去聊事,興奮了,稍微抿一點,好睡覺。”
這是實話,也是姚議和劉忌共同的困擾。可能是年紀大了?心事重了?煩惱多了?來京之前不這樣,來了之后經常失眠。
劉忌接話:“咱們工廠大院出來的,有幾個不能喝的?我跟姚議都不抽煙,省下來的錢,喝點小酒,不算罪過。”
胡愛茹沒再多說,碰了杯,招呼“吃吧”。兩個孩子果然狼吞虎咽,吃個不抬頭。她心疼這些孩子,倒不僅僅覺得他們過得苦,年輕,吃點苦不算什么。她過去比他們還苦呢,但心里高興,有盼頭。她只是覺得,姚議劉忌來北京當了分母,成了“下等人”,是婭思和燕杰眼里的“失敗者”。這叫人難受!他們明明還有藝術追求啊!想到這兒,胡愛茹不忍心催促兒子上班。小狗仰著頭叫,要吃的。
姚議丟了塊五花肉給它。
愛茹皺眉:“狗還吃肉呀,給點米飯得了。”
姚議解釋說它不吃米飯。愛茹極不滿:“人都吃不上了,還狗呢。哪弄來的?”姚議沒多解釋,只說是一個朋友出差,放這幾天。這是賀依然的狗,他暫時沒打算讓那丫頭曝光。
姚議一碗接一碗,劉忌吃了小半碗就打住了。他要保持身材,忌碳水。愛茹埋怨:“什么碳水碳水,婭思他們也老說。洪水猛獸呀?米飯饅頭不能吃啦?過去能吃上這個,都是富裕人家。吃觀音土的時候還有呢!”
姚議和劉忌嘿然,沒解釋。吃完飯,娘倆洗碗。劉忌遛狗去了。愛茹才問劉忌怎么吃完飯就吃藥,什么病。姚議壓低嗓門:“焦慮癥,抑郁。”愛茹手一抖,碗差點掉了。“怎么搞的?你沒吃吧。”
姚議苦笑:“我還不至于。”
“小劉有女朋友嗎?”愛茹忽然換了個話題。姚議說:“他這樣子,怎么找啊?他也不打算找,就這么混著吧,過一天是一天,也許哪天就爆紅了。”水池子上掉了一塊墻皮,砸在盆邊上,愛茹趕緊躲了。
姚議又說:“你不覺得劉忌還算有點基礎么。”
愛茹想了想,說:“放在老家還行,擱北京,就不是個兒了。”
洗了碗回屋,胡愛茹忍不住收拾,她嫌兒子拾掇得不利整。他跟婭思都屬于干不了小活兒,眼里不細致。鋪蓋卷收拾好立在墻根。再拽衣服出來洗。姚議看不過,嚷嚷讓她別忙了,好不容易來一趟。愛茹堅持要做,衣服洗完了,姚議高低不讓她忙活,拉著去公園曬太陽。
風雨長廊下,月季花還開著,這兒是附近村里的口袋公園。地方偏,除了收拾園林地皮的大媽們,沒別的人。一堵墻藏在桃樹后頭,上面開著門洞,洞里頭是廢墟,放眼瞧過去,天荒地老的樣子。
姚議安排老媽找過去,他負責攝影,拍出來還行,又給取名“凡墻都是門”。兩個人又坐回長廊喝核桃露。胡愛茹還是關心小劉的病,她問兒子:“這個小劉,家里還有什么人嗎?”
姚議抬眼覷了一下老媽,停了兩秒才說:“還有個媽。”頓了頓,“他爸,自殺了。”
愛茹嚇得小舌頭都往下掉。兒子跟這么一個充滿負面能量的人混著,不妙。所以說,真得找個班上。胡愛茹改主意了,隨即勸:“小劉在找機會這么等著可以理解。你是不是最好找個班上?”
“我在上班,毛孩子寵物店。”
“不是,是說那種正兒八經的班,正兒八經的職業,”愛茹說完前半段,后半段才松弛下來,“人得有份體面。別怪媽說話直,你老在這毛孩子什么的混,人家女孩就望而卻步了。”
姚議深吸一口氣,屁股轉正,直面老媽,得意著:“媽,您還別不信,你兒就是窮光蛋,也能找著對象。”
愛茹正色:“找是能找著,就怕是一時的,能跟你過一輩子么?”
姚議撒起嬌來:“媽,能別動不動就一輩子么,一輩子多長您知道么?誰能保證跟誰一輩子?一輩子,別說人家不肯,就是我也未必愿意。”
胡愛茹不得不較真,她站起來,扶著鏤空架子,居高臨下對兒子講:“你這種想法就不對。既然決定在一起了,肯定是要奔著一輩子去的。”
姚議最怕老媽的這種“認死理”,他把目光對準月季,手亂掐著藤蔓的葉子,“知道了。還給我情感教育,你自己虧還沒吃夠啊。”
“什么?”胡愛茹臉白了。
“沒啥沒啥!”姚議故意大聲,把適才的話蓋過去,“媽我給你畫張畫吧。”愛茹沒同意,在她眼里,死人才需要一張畫像。
天色沉了,愛茹出了公園就往婭思那去。晚上,姚議劉忌打掃中午的剩菜,賀依然來拿狗,三個人第一回碰上。一敘。劉忌跟依然竟是一個學校出來的,算師兄妹。一高興,少不得痛飲。賀依然向來豪放,在喝酒上沒怕過,三杯下肚,就要求倆男的叫她“姑奶奶”。門鎖好,昏天黑地都不怕,喝醉了,劉忌沒徹底昏頭,還是打地鋪,姚議和依然摟著往床上一摔,臉對臉,斷片了。
紙盒和瓶子攢多了,胡愛茹去樓下處理。這回大方,也為還白大姐人情,直接送了。白姐不好意思吃獨食,央著她一塊去回收站。一共賣了五塊,白大姐拿三塊,愛茹兩塊,樂呵呵往回走。白姐沒孩子要接,還是去顧她那些花草,愛茹接了楚楚,到樓下見人還沒走,也湊過去,帶楚楚認識大自然。白姐搓下紫蘇種子,一手的香。胡愛茹聞了,也讓楚楚聞,楚楚極感興趣。白姐又把荊芥薅了,讓愛茹拿回去做涼拌菜。包括小辣椒、小南瓜、小葫蘆,都豐收。
楚楚看什么都覺得新鮮。胡愛茹感嘆:“現在的孩子,說起來,什么都懂,其實呢,還是毛孩蛋子,見識少。”白姐比比手,“就會看手機。”兩人同時笑了。
愛茹又講:“老了要真能有這么一塊地,可就幸福死了。”白姐連說兩聲呸。胡愛茹才意識到觸了人家的忌諱,那個字不能提。越老越怕死。白姐抱怨物業,說來趕她,就這點地方,還是打游擊弄來的。她最討厭物業打草,簡直是屠殺,全天地都是青草味。
正說著,一轉臉,屁股后頭來個獅毛狗,個頭不大,年紀卻不小,淡黃的毛近乎白,——老了的緣故。就是臟得打綹。它伸著舌頭,和和氣氣地,白姐掏出幾粒花生米撂給它,它歡天喜地吃了。不挑。
楚楚要了花生米,蹲下來喂。愛茹提溜外孫女:“往后點!咬到不得了!”白姐解釋,說這狗叫“小邋遢”,以前也是人家里養的,后來被拋棄,收破爛的老頭家收了,平時就跟著三輪車,老頭到哪兒它到哪兒。
又指指不遠處藍色鐵皮圍起來的空地,“那塊兒,大的廢品都放那,老頭處理。不然專門叫人來收,還得花錢。”
楚楚正跟小邋遢玩得起勁,一個男孩走過來,喊狗。走近了才看清,男孩個頭跟楚楚差不多,皮子黑,衣服東一塊臟西一塊油,估計沒少在外頭摸爬。白姐說這孩子就是破爛老頭的孫,住半地下室。他兒子媳婦一大家子做早點生意,租了正規飯店的檔口。還有二兒子兒媳,也收破爛。“他們家豆腐腦可不錯了。”
男孩到跟前了,小狗貪吃,還不肯跟著走。楚楚不怯,問:“這是你的狗嗎?”男孩點頭。楚楚接著問:“是叫小邋遢嗎?”男孩又點點頭,說:“它不咬人。”“它多大了?”“能當爺爺了。”“它有孩子嗎?”“沒生孩子,它是爺爺。”“爺爺可以跟奶奶生爸爸媽媽。”倆孩子一對一句,聊得對味。慢慢都蹲下,小邋遢在他們腿間鉆來鉆去。
一個巨大的陰影投過來,孩子們被籠罩了。楚楚抬頭,她老爸正拎著公文包,俯視著。楚楚連忙站起來,小邋遢和男孩不動。
許燕杰揮包:“去!”男孩和狗踉蹌著走開。胡愛茹不遠處瞧著,預感大事不妙,連忙圍過來,半解釋地:“剛站一分鐘。”不得不撒謊了。
燕杰滿身威嚴:“作業做了嗎?上去!”
楚楚一步三回頭,跟小狗道別。晚飯前,她還趴在窗臺上往下看。——她偷偷藏了塊肉,趁大人不注意,下去丟在相遇的地方。再上樓,許燕杰站在電梯口,楚楚跟泥鰍似的打縫里鉆過去,燕杰卻把胳膊一夾,路一堵,厲聲問:“干什么去了?”
楚楚不假思索:“取個快遞。”
燕杰更氣:“東西呢?”
楚楚嬉皮笑臉:“還沒到呢。”說罷一溜煙鉆進去。
這頓晚飯大家都在許燕杰陰沉臉色的籠罩下度過。愛茹和楚楚知曉緣由,但不吭,姚婭思不曉得,她以為丈夫又在公司受了氣,當著老媽女兒的面沒多問。飯后關上房門,姚婭思才好聲好氣撥拉她男人:“怎么啦?鄔老大還是不放權?”
燕杰不耐煩:“沒有。”
“那怎么了?”
“你知道今天媽干嘛了嗎?”
突如其來,婭思反應了一秒,“干嗎了?”干干一笑,“殺人放火了?不至于吧。”她第一反應還是向著老媽。
燕杰咬牙切齒:“她帶著我們的女兒在樓下玩那臟狗,還跟收破爛那家的臟小孩拉手擁抱!”他自行腦補,夸張了十倍,婭思果然嚇了一跳。那狗她見過,不是一般的臟。問題有點嚴重。有虱子嗎?會不會有狂犬病?越想越可怖。沒等婭思反應過來,燕杰就大叫:“它要是碰著我女兒一個汗毛,我得告得他們傾家蕩產!”
姚婭思再次被嚇著了。猙獰,丈夫的面目猙獰。這種露出獠牙的許燕杰,她很久沒看到了。她知道,他屬龍,不喜歡狗,說是犯沖。他還有點潔癖,——是對小時候臟亂生活環境的反動。
婭思神游著,燕杰機關槍一般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緒,“真不是我們矯情,我們也不潔癖。……媽咋就這么沒分寸!……楚楚還在成長,思想還沒定型,有時候分不出好壞,可你媽應該心里有數呀!什么人能接觸,什么不能!……”車轱轆話來回說,婭思不得不打斷他,“知道了。”說著起身往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