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峴城集市,硯香樓。
謝安、江澈、云岫三人帶陳墨至硯香樓量體裁衣。樓內熏香裊裊,絲竹隱約,卻掩不住一股脂粉與酒肴混雜的靡靡之氣。此乃延香宮在城中的產業,既是酒樓客棧,也做皮肉營生。陳墨自入嶺岬以來,第一次出鎖鋒閣。謝安雖卸了她周身兵刃,她卻渾不在意,一雙明眸顧盼生輝,只貪看這嶺岬街市的風物人情,倒顯出幾分少女的鮮活。
她于眾多發飾中拈起一支象牙發簪,簪身溫潤,簪尾鏤刻云紋,一枚青玉雕琢的云朵以金絲鑲嵌其上,流光宛轉,恍若晚霞一般。她指尖摩挲著那點溫涼,眼底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光彩。
“喜歡?”謝安目光如電,早已將她神思盡收眼底。
“嗯。”陳墨抬首,竟朝他綻出一個近乎天真的淺笑,頰邊梨渦微現。
謝安示意云岫付賬,心中暗道:“終究是女兒家心性,離了那刀光劍影、爾虞我詐,也愛這些精巧玩物。”一念及此,眉宇間便染上幾分蕭索,“若有一日,嶺岬女子皆能如此,無憂行走于市井之間,不必惶惶終日……”
云岫遞過銀錢,店家見她愛不釋手便問道:“可要包起來?”陳墨應聲:“不用了。”那聲音初時清脆,尾音卻陡然下沉,字字如冰棱相撞,帶著一股咬牙切齒的狠戾!三人忽覺不對卻已來不及了。
陳墨身形如鬼魅般直撲云岫,快得只余一道殘影。謝安探手欲阻,指尖卻堪堪拂過她的衣袂。只見她手中那支青玉云簪,挾著玉石俱焚的決絕,“噗——”一聲悶響,已狠狠插入云岫腹間!
劇痛之下,云岫本能反擊,踉蹌后撤的同時,右腿裹挾著十成勁力,狠狠踹在陳墨心口!這一腳含怒而發,毫無保留,陳墨如斷線紙鳶般倒飛出去,側身摔在地上,噴出一口鮮血。她一雙淬了毒般的眸子死死盯在云岫身上。
變故驟生,滿堂驚惶,人群四散奔逃如鳥獸。
江澈扶住云岫,手掌按住其腹間傷處,傷口已經殷出一片鮮紅。云岫喘著氣,擺手道:“擋了一下,并沒有刺進去很深,沒事。”
謝安大步上前,一把攥住陳墨衣領,將她粗暴提起,眼中戾氣翻涌,聲如寒鐵:“想死?!”
陳墨唇邊血跡蜿蜒,扯出一抹森冷笑意,喘息著道:“他……給項衍一刀……我……還他一刀……罷了……”
謝安雙目赤紅,死死鎖住她倔強的臉,壓著胸中翻涌的怒氣:“多長時間了?腦子還沒轉過來?”他壓低聲音,卻壓不住怒意,在陳墨耳邊道:“那日我若想要項衍的性命他能活著走出嶺城?!我既讓他活著,便是要幫他!”
“那又如何?”陳墨毫不退縮地迎上他噬人的目光,氣勢竟分毫不弱,“我取他性命了嗎?一報還一報,你惱什么?”
謝安強抑胸中翻騰的暴怒,陳墨是榆木腦袋嗎?半分弦外之音也聽不懂?竟絲毫不懼他與項衍之盟就此崩裂?他切齒低吼,字字如刀:“若非我!項衍此生休想坐上荊南的王座!”
陳墨聞言,竟笑起來,笑聲略帶癲狂:“哈哈哈哈……謝安,你太可笑了!你怎知項衍想要那王座?!”
謝安驟然一滯。
“項衍所求,從來不是王權富貴。”
“……”
死寂。良久,謝安才開口:“他欲取嶺城,是為了……”他目光復雜地落在陳墨身上——為了她?終是未能出口。
陳墨亦回視著他,眸光冰冷如刃,字字誅心:“你剛愎自用,自以為是!你助他謀得王位,你又在圖謀什么?莫說得像是施恩于項衍,還要我感你恩德?呸!”她如一頭瀕死猶斗的困獸,明知生死懸于謝安一念,卻毫無懼色。
江澈上前一步,眼神銳利掃過周圍,雖然邊上已經沒有人了,但在這里說這些太過危險,便低聲道:“主,不宜在此再生事端,先帶走吧。”
謝安如夢初醒,對江澈、云岫厲聲道:“去延香宮!”他再無半分憐惜,一把揪過陳墨,全然不顧她剛被云岫一腳踢到嘔血,粗暴地將她拎上馬背,策馬便朝那燈火闌珊處疾馳。江澈緊隨其后,云岫忍痛策馬稍緩。四人三馬朝延香宮疾馳而去。
馬蹄踏過喧囂市井,掠過沉寂山林,風聲在耳畔呼嘯。前方山坳豁然開朗,一片依山而筑的巨大宮闕燈火通明,正是延香宮。謝安馬速不減,直沖深處一座名為“合香苑”的院落。宮人見是他攜一女子闖入,皆不敢攔。謝安翻身下馬,單手便將陳墨扯落,揪住其后領,如拖拽破麻袋般向內拖行,粗魯至極,似想以此碾碎她的倔強,逼她認錯求饒。但陳墨卻死死咬住下唇硬是不吭一聲。這無聲的抵抗,更添謝安心頭無名火。
越向深處,空氣中那股甜膩的脂粉香便愈濃,其間混雜著一種令人作嘔的腥膻氣。陣陣女子壓抑的呻吟、迷亂的喘息,乃至夾雜著痛苦的哭喊,越來越清晰刺耳。一名宮人守在廊下廂房門口。陳墨心頭警鈴大作,不祥的預感攫緊心臟,她猛地反手死死抓住謝安揪著她衣領的手腕,厲聲嘶喊:“謝安!你……”
謝安回頭一把捂住陳墨的嘴,眼神冰寒刺骨:“再出聲,割了你的舌頭!”
“謝領主!不可……”
謝安無視宮人的阻攔,將門輕輕推開一條縫,一只手捂著沉默的嘴,一只手扯住她的頭發,將她狠狠按向那縫隙!陳墨瞳孔驟然縮緊,眼前景象如瞬間凍結了她的血液:昏暗室內,一名女子衣衫不整,眼神空洞如死魚,口中無意識地發出斷斷續續的呻吟,濃烈腥氣撲面而來!陳墨下意識猛地閉緊雙眼,一只手死死摳進謝安手臂皮肉,另一只手痙攣般推拒著冰冷門框,忽而又睜開眼,奮力叫喊著的“住手”因被捂住了嘴而變成了嗚咽。
幾秒后謝安將她粗暴拽回,合上那扇地獄之門。又拖起蜷在地上尚未緩過神的陳墨,繼續前行。沿途景象,如鈍刀凌遲著她的神經:灑掃庭院的、浣洗衣物的、穿針引線的、灶間忙碌的宮人之中,竟有近三成腹部隆起。
謝安見她不再掙扎,手上力道稍松。陳墨衣衫多處磨破,裸露的手臂布滿血痕擦傷,她卻渾然未覺,只是失魂落魄,滿面驚駭地凝望著這煉獄般的景象,麻木地被謝安扯著手臂,腳步機械地走著,仿佛被一股無形的力量牽引,非要看清這人間煉獄的全貌。
行至一處名喚“凝香園”的院落,凄厲至極的女子慘嚎聲聲入耳。不久,一聲嬰兒微弱的啼哭,如細針般刺破園內死寂的空氣。陳墨雙膝一軟,頹然跪倒在冰冷堅硬的青石板上,眼前的一切徹底抽空了她最后的氣力。這里……竟是一座巨大的、活生生的……囚籠?
“她們……”
“她們此生,便如籠中鳥雀,永無飛出這牢籠之日。”謝安冰冷的聲音自身后響起,“嶺岬人體魄雄健,女子多因胎兒巨大難產而亡,久之,女人生育的欲望愈低嶺岬人口愈少,延香宮應運而生。凡我嶺岬育齡女子,皆強擄于此,生育至死。僥幸活過周歲的嬰孩,命數好些的,或被人買去;命賤的,便留在此處為奴為婢,他日……亦為新的延香女。”他一口氣道盡這殘酷真相,看著陳墨面無人色的模樣,胸中怒火竟也消散大半。“此等逆天悖理、滅絕人倫之舉,強增兵丁勞役,終將反噬其身。”
“我長姐懦弱,二哥謝煌,更是殘暴淫亂尤甚。而我……”他唇邊泛起一絲苦澀,“唯有荊南有能力統一嶺岬,奈何荊南王無治世之才,其長子暴虐,次子荒淫。只有項衍,秉性剛直,心懷悲憫,實乃荊南明主之選,我亦需借他之力。我之所圖,不過是為嶺岬一族尋一條生路!”
陳墨眉頭緊鎖,跌坐于地,延香宮的慘狀如重錘擊打著她,腦中轟鳴不止,卻未被謝安的邏輯完全裹挾,只喃喃道:“那與項衍何干……他亦是人,亦有他的選擇,豈能……任由他人擺布……”陳墨自知理虧,聲音漸次低微,幾不可聞。
“哈哈哈哈……”謝安的笑聲充滿了尖銳的諷刺,“項衍未曾死于天災,亡于戰禍,亦未曾困死在這人間煉獄,他錦衣玉食,尚有余力沉湎兒女私情,竟還覺得無法掌控己身命運?可笑!何其可笑!”
陳墨無言以對。延香宮血淋淋的現實如一面巨大的鏡子,將她與項衍那偏安一隅的執念映照得如此蒼白自私、淺薄可笑。支撐她的信念搖搖欲墜。
“主,墨兒姑娘的身契。是一名名叫唯歡的女子。”江澈的聲音傳來,他已悄然趕到,將一紙文書遞與謝安。
“主!您與……她,”云岫捂著腹部,指縫間殷紅一片,“您與她獨處實在太過危險了。”他憂心謝安安危,執意前來。
“帶他去療傷。”謝安沉聲下令。
“是。”江澈應道,目光掃過陳墨一身狼藉、傷痕累累的慘狀,終是不忍,“主,讓她一起嗎……”
“讓她在此地好好想想,滿腦子漿糊。”謝安冷聲道。
夜色如墨,沉沉壓下。延香宮內的聲響此起彼伏,時而傳來令人面紅耳赤的嬌喘呻吟,時而響起撕心裂肺的凄厲慘叫。陳墨腦中一片混沌空白。謝安背對著她,負手而立,仰望著夜空中幾點稀疏寒星,寂寥清冷。兩人便在這凝香園外冰冷的石地上,一坐一立,靜默如兩尊石像。
驀地,陳墨腹中傳來一聲清晰的“咕嚕——”長鳴,突兀地打破了死寂。
謝安胸中郁結的怒火早已消散大半,終究是心軟了。云岫那一腳含怒而發,勁力十足,她口吐鮮血,又被自己策馬顛簸、一路拖拽,強逼著目睹這人間至穢至慘之景,折磨確是過了些,然而……她始終未曾求饒一聲,這份倔強,讓他心中不是滋味。
“走吧,我餓了。”陳墨的聲音微弱沙啞,疲憊已極,打破了漫長的沉默。
這是……服軟了?江澈與云岫留了匹馬匹在近處。
“走吧。”謝安側首看她一眼,只見陳墨一臉憔悴似乎下一秒就要倒下,便想與她同乘一馬,剛張嘴道:“你與我……”
只見陳墨已掙扎著從冰冷的地上撐起,踉蹌幾步行至馬旁,雙手死死抓住馬鞍翻身上馬。
謝安自覺無趣便沒再繼續說下去,只得與她并肩而行。至延香宮大門,謝安將那張身契遞與守門宮人。延香宮的規矩,只要從這里帶出去女人或嬰兒,皆需一大筆昂貴的香錢。
從此,一名沒有名字的女子將長眠于此,而一位叫唯歡的女子,成了被嶺岬三少主謝安帶出這地獄的幸運兒,或許不久,這消息就將傳遍峴城。
“此刻起,陳墨已死,你便是唯歡。”
“……”陳墨面如死灰,閉口不語
兩人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草草用了些飯食,一路無言回到鎖鋒閣。江澈已在門等候。“主,云岫的傷并無大礙,現下已歇下了。屬下陪您回房洗漱吧。”
謝安朝馬背上那搖搖欲墜的身影努了努下巴:“不必了。”言罷,快步踏入院門。
江澈躬身行禮,目送謝安消失在門內,便聽得身后“噗通”一聲沉重悶響!他駭然回首,只見方才還在馬背上強撐著的陳墨此刻已如被抽去所有筋骨般,直挺挺栽在地上,不省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