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斷鴻聲遠
廣陵的秋雨連綿不絕，韓微雨站在回廊下，望著雨簾中模糊的徐府輪廓。回到廣陵已有月余，徐知誥公務繁忙，兩人獨處的機會寥寥無幾。那日在秦淮河畔的誓言，仿佛成了遙遠夢境中的片段。
“秦姑娘，徐公有請。“
韓微雨轉身，見是徐溫身邊的老仆徐安，心頭微微一緊。自從回廣陵后，徐溫從未單獨召見過她。
徐溫的書房比徐知誥的寬敞許多，陳設卻意外簡樸。這位南吳實際掌權者正伏案批閱文書，聽到腳步聲才抬起頭來。
“坐。“他指了指對面的椅子。
韓微雨行禮后坐下，雙手交疊放在膝上，保持恰到好處的恭謹。書案上的熏香裊裊升起，帶著一絲苦澀的藥味——徐溫近年身體每況愈下，已開始常年服藥。
“知誥近來可好？“徐溫開門見山。
“回徐公，將軍...副使大人勤于政務，夙夜匪懈。“韓微雨謹慎回答。
徐溫輕笑一聲：“'將軍'叫慣了，一時改不過來？“
韓微雨指尖微顫，意識到自己的失言。在升州時，她一直稱徐知誥為“將軍“，回廣陵后應改稱其新職“副使“。
“屬下知錯。“
“無妨。“徐溫擺擺手，突然話鋒一轉，“你覺得周家女兒如何？“
韓微雨一怔：“徐公指的是...“
“周本之女，娥皇。“徐溫目光如炬，“我打算讓她嫁給知誥。“
這句話如同一記悶雷，炸得韓微雨耳中嗡嗡作響。她強自鎮定，指甲卻已深深掐入掌心。
“周小姐...將門虎女，與副使大人門當戶對。“她聽見自己機械地回答。
徐溫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周本手握重兵，若能與知誥聯姻，我在朝中的地位將更加穩固。“他頓了頓，“當然，這不會影響你的...位置。“
言下之意，即便徐知誥娶了正妻，她仍可以幕僚身份留在府中。這在權貴之家本是常事，但從徐溫口中說出，卻帶著刻意的羞辱。
“徐公明鑒，“韓微雨挺直脊背，“屬下與副使大人只有主從之誼，絕無他念。至于婚事...全憑徐公做主。“
徐溫似乎對她的反應很滿意，點點頭道：“很好。三日后我會在府中設宴，你負責安排一應事宜。“
離開徐溫書房，韓微雨步履如常，直到轉過回廊確認無人看見，才扶住墻壁，深深吸了幾口氣。胸口像是被巨石壓住，每一次呼吸都帶著鈍痛。
雨仍在下，打濕了她的衣襟和發梢，她卻渾然不覺。
---
“你早就知道了？“
徐知誥的書房門被猛地推開，韓微雨站在門口，渾身濕透，眼中燃燒著他從未見過的怒火。
“素衣...“徐知誥起身，快步走到她面前，“你淋雨了？“
“回答我！“韓微雨聲音顫抖，“你早知道徐公要你娶周娥皇，是不是？“
徐知誥沉默片刻，輕輕點頭：“養父三日前與我提過。“
“而你什么都沒告訴我。“韓微雨苦笑，“是怕我無理取鬧，還是覺得我根本不值得商量？“
“不是這樣的。“徐知誥伸手想為她擦去臉上的雨水，卻被避開，“我在想辦法推拒...“
“你不能拒絕。“韓微雨突然冷靜下來，“周本手握重兵，他的支持對你...對我們的大業至關重要。“
徐知誥眉頭緊鎖：“素衣，那日在秦淮河邊，我答應過你...“
“那日的誓言我銘記于心。“韓微雨打斷他，“但正因如此，你更不能因小失大。徐公年事已高，若你此時違逆他的意思，多年籌劃可能毀于一旦。“
窗外的雨聲漸急，襯得室內越發寂靜。徐知誥凝視著韓微雨蒼白的臉，突然一把將她拉入懷中，不顧她身上的雨水浸濕自己的衣袍。
“我徐知誥此生，從未如此痛恨自己的無能為力。“他在她耳邊低語，聲音嘶啞。
韓微雨閉上眼，任由他的體溫透過濕冷的衣衫傳來。這一刻，她多么想沉溺在這個懷抱中，忘記一切世俗的束縛。但理智很快占了上風。
“這不是無能為力，而是取舍。“她輕輕推開他，“若因兒女私情誤了天下大計，你我都會后悔終生。“
徐知誥雙手捧住她的臉，強迫她直視自己的眼睛：“我不會放棄你，也不會放棄我們的誓言。“
“我知道。“韓微雨勉強笑了笑，“所以我會等你，無論多久。“
雨聲漸歇，一縷夕陽穿透云層，透過窗欞灑在兩人身上。在這短暫的光明中，他們靜靜相擁，仿佛要將對方的氣息深深刻入記憶。
---
三日后，徐府張燈結彩，高朋滿座。韓微雨站在角落，看著徐知誥與周娥皇在徐溫的主持下交換信物，正式定下婚約。
周娥皇年方十八，眉目如畫，舉止大方，一身紅衣襯得肌膚如雪。她向徐知誥行禮時，眼中閃爍著傾慕的光芒——誰能不傾慕這樣一位年輕有為的將領呢？
“秦姑娘，“宋齊丘不知何時站到了韓微雨身側，“今日之宴安排得甚好，徐公很是滿意。“
韓微雨微微頷首：“分內之事。“
“周小姐才貌雙全，與徐副使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宋齊丘意味深長地說，“只是不知，某些人的心里是什么滋味？“
韓微雨面色不改：“宋參軍若有閑暇，不妨去看看東廂的賓客，似乎有人找你。“
打發走宋齊丘，韓微雨悄悄退出宴廳。夜色已深，府中大部分仆役都在前院伺候，后院顯得格外寂靜。她走到荷塘邊的小亭中，終于放任淚水無聲滑落。
“你就是秦素衣？“
一個清冷的女聲突然響起。韓微雨慌忙擦去眼淚，轉身看見周娥皇不知何時站在亭外，月光下她的紅衣變成了暗紫色。
“周小姐。“韓微雨迅速恢復平靜，行了一禮，“恭喜您與副使大人喜結良緣。“
周娥皇緩步走入亭中，上下打量著韓微雨：“我聽說了不少關于你的事。徐將軍的'紅顏知己'，才貌雙全的'女諸葛'...“
“不過是些閑言碎語，周小姐不必當真。“
“我本來也不信。“周娥皇突然逼近一步，“直到今晚，我看到他看你的眼神。“
韓微雨心頭一跳，強自鎮定：“周小姐多心了。副使大人對您...“
“不必虛偽。“周娥皇冷笑，“我周娥皇不是那種只會哭鬧的弱質女流。我來是想告訴你——不管你們之前有什么，從今往后，徐知誥是我的丈夫。若你識相，就安分守己；若不然...“
她沒有說完，但話中的威脅不言而喻。
韓微雨深深行禮：“屬下明白。祝周小姐與副使大人百年好合。“
周娥皇又看了她一眼，轉身離去，紅衣在月色中如一團跳動的火焰。韓微雨長舒一口氣，卻聽周娥皇在亭外又停下腳步：
“對了，我父親有個舊部曾在汴梁韓府當過差。他說...韓家小姐左肩有一塊蝶形胎記，真巧，你也有一塊嗎？“
韓微雨渾身血液瞬間凝固。周娥皇竟在調查她的身份！若被揭穿是朝廷欽犯，不僅她會死，連徐知誥也會受牽連。
“屬下不明白周小姐在說什么。“她努力保持聲音平穩，“我只是個商賈之女，怎會與汴梁韓府有關系？“
周娥皇輕笑一聲：“是嗎？那或許是我記錯了。“說罷翩然離去。
韓微雨在亭中呆立良久，直到夜露打濕了衣衫。周娥皇不是好對付的角色，而她剛才的試探，無疑是一場風暴的前兆。
---
接下來的日子，韓微雨刻意與徐知誥保持距離。她搬出了徐府，在城南租了一間小屋，每日只在公務需要時才去節度使衙門。徐知誥多次派人請她回府，都被婉拒。
這一日，韓微雨正在小屋中整理文書，突然聽到急促的敲門聲。
“誰？“
“是我。“
徐知誥的聲音。韓微雨猶豫片刻，還是開了門。徐知誥一身便裝，臉色陰沉，進門后直接問道：“為何躲著我？“
“我沒有躲。“韓微雨為他斟茶，“只是覺得，在您婚期臨近時，應當避嫌。“
“素衣...“徐知誥握住她的手，“我已經推遲了婚期，告訴養父需要時間準備北伐事宜。“
韓微雨抽回手：“這不明智。周小姐已經起疑，她在調查我的身份。“
徐知誥眉頭緊鎖：“她威脅你了？“
“這不重要。“韓微雨搖頭，“重要的是，若我的身份暴露，你的處境會非常危險。徐公本就對你起疑，若知道你庇護朝廷欽犯...“
“我可以保護你。“
“但代價是什么？“韓微雨反問，“你多年的謀劃，復興大唐的理想，難道要為一個女子付諸東流？“
徐知誥沉默良久，突然一拳砸在案幾上，茶盞震得叮當作響：“這不該是我們的結局！“
“這不是結局。“韓微雨輕聲說，“只是暫時的分離。我會離開廣陵，去吳越或閩國...等你大業成就之日，我們再續前緣。“
“不行！“徐知誥斷然拒絕，“外面兵荒馬亂，你一個女子...“
“我不是弱不禁風的閨秀。“韓微雨微笑，“別忘了，當年我可是獨自一人從汴梁逃出來的。“
徐知誥還想說什么，外面突然傳來急促的馬蹄聲。韓微雨警覺地走到窗邊，透過縫隙看到幾名徐府親兵在巷口下馬。
“有人跟蹤你。“她迅速轉身，“快走，后門出去！“
徐知誥卻站著不動：“跟我回府，現在。若養父真要拿你，躲在這里更危險。“
韓微雨搖頭：“若我跟你回去，只會坐實周娥皇的猜疑。你快走，我會處理自己的事。“
敲門聲響起，一個粗獷的聲音喊道：“秦姑娘在嗎？徐公有請！“
徐知誥臉色一變，突然從懷中取出一塊令牌塞給韓微雨：“這是我私人令牌，憑此可調動我在城外的親兵。今夜子時，南門會有人接應你離開廣陵。“
“那你...“
“我會拖住養父。“徐知誥緊緊抱了她一下，“記住，無論多久，我都會等你回來。“
敲門聲越來越急。徐知誥松開她，從后窗翻出，消失在夜色中。韓微雨深吸一口氣，整理好衣衫，平靜地打開了門。
---
三日后，一隊商旅緩緩駛離廣陵城南門。韓微雨身著男裝，扮作商隊賬房，騎馬跟在隊伍中間。那夜徐知誥的親兵及時趕到，助她逃出徐溫的搜捕。如今，她正以“秦素衣“的身份前往吳越國杭州。
回頭望去，廣陵城已隱沒在晨霧中。韓微雨摸了摸藏在衣襟內的玉佩和令牌——這是她與過去唯一的聯系。
“秦先生，前面有茶肆，歇歇腳吧？“商隊首領問道。
韓微雨點點頭：“好。“
茶肆簡陋，但熱茶足以驅散清晨的寒意。韓微雨獨自坐在角落，突然聽到鄰桌兩個商人的對話：
“聽說了嗎？徐副使昨日在朝堂上公然頂撞徐公，氣得徐公當場吐血！“
“為何事如此動怒？“
“據說是為了一個女子，徐公要拿人，副使不肯...“
韓微雨手中的茶盞差點跌落。徐知誥竟為了她與徐溫當庭對抗！這太冒險了，若徐溫一怒之下收回他的兵權...
“兩位大哥，“她強自鎮定地插話，“不知那徐副使后來如何了？“
商人打量她一眼：“聽說被罰閉門思過，婚期也提前了，下月就辦。“
韓微雨謝過商人，默默喝完剩下的茶。徐知誥終究還是為她冒了險，但現實無法改變——他必須娶周娥皇，而她必須遠走他鄉。
商隊重新上路時，天空飄起了細雨。韓微雨任由雨水打在臉上，與淚水混在一起。此去吳越，前路茫茫，但心中那個承諾，將如明燈般指引她前行。
待大業成就日，再續秦淮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