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廢土的昏黃光線下,以一種詭異而扭曲的方式流淌。
蘇川的身體在緩慢而堅定地恢復。
墻壁上那些散發著微弱熒光的奇異菌毯,如同天然的空氣凈化器,持續地改善著他的呼吸。
雖然空氣依舊彌漫著濃烈的尸臭和塵埃味,但那種灼燒肺腑的刺痛感和令人窒息的眩暈感已大大減輕。
每一次更深、更順暢的呼吸,都帶來一絲力量,滋養著他傷痕累累的身體。
他對這個“家”的恐懼并未消失,但已從純粹的驚駭,轉變為一種高度戒備下的、小心翼翼的共存。
他稱那只女喪尸為“腐姨”(腐爛的姨姨),那只沉默的男喪尸為“石叔”(像石頭一樣沉默的叔叔),至于那只虎視眈眈的喪尸狗,他則毫不客氣地叫它“爛牙”。
食物依舊是最大的挑戰。
蘇川無法像“石叔”那樣外出捕獵新鮮的小型變異獸,也無法像“腐姨”那樣坦然接受腐爛的肉塊和蛆蟲。
他主要依靠“石叔”偶爾帶回來的、相對“新鮮”的獵物——蜥蜴、大甲蟲,甚至是某種肉質堅韌的變異鼠類。
他學會了用鋒利的金屬片剝皮、去內臟(盡可能),然后強忍著惡心,生啖其肉。
每一次吞咽都伴隨著胃部的強烈抗議,但生存的本能壓倒了所有不適。
那些“腐姨”收集的干癟灰果子,雖然味道苦澀酸澀,汁水極少,但也成了寶貴的維生素來源和調節胃口的補充。
溝通是單向且充滿誤解的。蘇川嘗試回應“腐姨”的“小龍吃吃”,模仿它們的“嗬嗬”聲,或者用手勢表達需求(比如指向水洼的方向表示渴)。
效果甚微。
“腐姨”似乎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固執地將他視為“小龍”。
“石叔”則極少有互動,更像一個沉默的守衛者。
只有“爛牙”的反應最直接——它對蘇川的敵意和食欲從未減弱,只是在“腐姨”和“石叔”的威懾下才勉強克制。
蘇川大部分時間都待在“家”里,靠著冰冷的墻壁,一邊忍受著無處不在的腐臭,一邊貪婪地吸收著菌毯過濾后的空氣,讓身體積蓄力量。
他觀察著“家人”的舉動:“腐姨”會無意識地整理那些破爛的布片,或者對著一個撿來的、臟兮兮的破布娃娃發出意義不明的低吟;
“石叔”會定期離開“家”,有時帶回獵物,有時只是安靜地站在廢墟的高處,渾濁的目光掃視著荒原;
“爛牙”則永遠處于一種半睡半醒的警戒狀態,獨眼在昏暗的光線下閃著貪婪的光。
他不敢輕易外出探索。
凈土的宣傳深入骨髓,廢土的未知危險(變異獸、其他游蕩的喪尸、惡劣環境)讓他心存忌憚。
他需要更強的身體,更了解這片區域,才能邁出下一步。
然而,平靜很快被打破。
這天下午,蘇川正靠在墻邊,閉目養神,努力消化胃里一塊堅韌的蜥蜴肉。
突然,一直趴著的“爛牙”猛地抬起頭,腐爛的耳朵(如果還能稱之為耳朵)微微抽動,喉嚨里發出一聲極其低沉的、充滿威脅的“嗚嚕”聲。
幾乎同時,陰影中的“石叔”也動了一下。
它僵硬地轉過身,面向“家”的入口(那塊破布簾子),渾濁的白翳眼睛似乎穿透了遮擋物,望向遠方。
它喉嚨里發出一聲短促而低沉的“嗬!”,帶著明顯的警告意味。
“腐姨”也停下了手中無意識捻動破布的動作,渾濁的眼睛轉向入口方向,喉嚨里的“嗬嗬”聲變得急促不安起來。
一股強烈的危機感瞬間攫住了蘇川!他猛地坐直身體,屏住呼吸,側耳傾聽。
聲音!
從廢墟的遠處,隱隱約約傳來了與廢土自然聲響截然不同的聲音!
是引擎的轟鳴!
雖然低沉,但在死寂的荒原上異常清晰!
還有……金屬碰撞的鏗鏘聲?以及……人聲?!
蘇川的心跳驟然加速!人!
凈土之外,還有活人?!
但這并未帶來喜悅,反而讓他渾身汗毛倒豎!
凈土的教育告訴他,廢土上的活人,要么是像他一樣的流放者(朝不保夕),要么就是……比喪尸更可怕的掠奪者!
引擎聲越來越近,伴隨著履帶碾過碎石瓦礫的“嘎吱”聲。
人聲也清晰起來,是幾個男人粗糲的嗓音,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冷漠和疲憊的警惕。
“…媽的,這片區域上次掃過才多久?
信號塔附近又聚了一小波‘漫游者’,清理起來真費勁!”
“知足吧,老疤!
總比去‘哭泣峽谷’那種鬼地方強!
上次三隊進去,就回來一個半瘋的!”
“少廢話!都他媽打起精神!頭兒說了,這片舊工業區可能有遺落的耐壓合金管,眼睛放亮點!
值錢的玩意兒都在這犄角旮旯!”
“值錢?呵,咱們拼死拼活,大頭還不是讓上面那群老爺們拿走了?
咱們能混口合成肉罐頭就不錯了!”
“閉嘴!想被當成‘耗材’扔出去喂‘漫游者’嗎?”
聲音越來越近,似乎就在倉庫廢墟的外圍!
拾荒隊!凈土的拾荒隊!
蘇川瞬間明白了!
凈土并非完全封閉,他們會派出武裝隊伍,深入廢土邊緣,搜尋可用的資源、零件,甚至…清理他們認為有威脅的喪尸群!
這些人裝備精良,冷酷無情,視廢土上的一切(包括流放者)為可回收利用的“資源”或者需要清除的“障礙”!
恐慌如同冰冷的毒蛇,纏繞上蘇川的心臟!
如果被他們發現,后果不堪設想!他會被當成流放者抓回去處死?
還是被當成“研究材料”?或者…被當場射殺?
他下意識地看向他的“家人”。
“腐姨”顯得焦躁不安,喉嚨里的“嗬嗬”聲更急。
“石叔”像一塊真正的磐石,擋在了入口破布簾子的方向,腐爛的肌肉緊繃著(如果那還能稱為肌肉),散發著一種原始的、準備戰斗的氣息。
“爛牙”則完全進入了攻擊狀態,腐爛的身體低伏,獨眼死死盯著入口,喉嚨里發出持續不斷的、充滿威脅的低吼。
蘇川的大腦飛速運轉。
躲?這個“家”雖然隱蔽,但如果拾荒隊仔細搜索,很容易被發現!
跑?他現在的身體狀態,根本跑不過裝備精良的拾荒隊員!
而且外面地形開闊,更容易成為靶子!
就在他心念電轉之際,外面的聲音已經近在咫尺!
“頭兒!這邊!這個倉庫看起來結構還算完整,里面說不定有好東西!”
“小心點!老規矩,A組警戒外圍,B組跟我進去!
注意‘漫游者’!‘驅尸器’功率開大點!”
“嗡——!”
一種低沉、令人極度不適的嗡鳴聲瞬間響起!
那聲音仿佛能直接鉆進人的腦髓,引起一陣陣眩暈和惡心。
蘇川感到一陣強烈的煩躁和不適。
更劇烈的反應來自他身旁的“家人”!
“腐姨”猛地捂住腐爛的耳朵(雖然沒有實際效果),喉嚨里發出痛苦的尖利“嗬嗬”聲,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
“石叔”雖然依舊屹立,但身體明顯僵硬得更厲害,喉嚨里也發出壓抑的低吼,似乎承受著巨大的痛苦。
反應最激烈的是“爛牙”!
它像是被無形的鞭子狠狠抽打,猛地跳起來,發出凄厲的哀嚎,瘋狂地用腐爛的腦袋撞擊著旁邊的金屬板,獨眼中充滿了混亂和狂躁!
聲波驅尸器!
凈土用來驅趕和擾亂喪尸的武器!
“里面動靜不對!有東西!”外面傳來拾荒隊員警惕的喊聲。
“準備戰斗!可能是‘狂躁者’!”
沉重的腳步聲和武器上膛的“咔嚓”聲清晰傳來,越來越近!
破布簾子被粗暴地掀開一角,刺目的戰術手電光柱瞬間射入昏暗的“家”內!
光柱掃過堆滿雜物的角落,掃過墻壁上散發著微弱熒光的菌毯,最后……猛地定格在因聲波痛苦蜷縮的“腐姨”、屹立低吼的“石叔”和瘋狂撞墻的“爛牙”身上!
“操!三個‘漫游者’!還有個變異的狗!開火……”
領頭的拾荒隊員厲聲下令,手中的脈沖步槍已經抬起瞄準!
千鈞一發!
蘇川的心臟幾乎停止跳動!
他蜷縮在光柱邊緣的陰影里,絕望地看著那冰冷的槍口。
他的“家人”在聲波中痛苦掙扎,眼看就要被屠殺!
就在這生死關頭,一直痛苦蜷縮的“腐姨”,仿佛被某種本能驅使,猛地發出一聲凄厲到極點的尖嘯!
那聲音穿透了驅尸器的嗡鳴!
同時,它用盡力氣,撲向了旁邊一堆堆疊得搖搖欲墜的廢棄金屬板和破爛家具!
“轟隆——嘩啦——!”
巨大的倒塌聲瞬間掩蓋了一切!灰塵彌漫!
整個“家”的入口被倒塌的雜物徹底堵死!
戰術手電的光柱被瞬間切斷,只剩下縫隙外隊員氣急敗壞的咒罵和倒塌物外揚起的漫天灰塵。
“媽的!塌了!”
“快退!小心二次坍塌!”
“里面東西肯定壓扁了!晦氣!走!去下一個點!”
腳步聲和引擎聲伴隨著罵罵咧咧逐漸遠去。
昏暗的“家”內,只剩下倒塌的廢墟、彌漫的塵埃、驅尸器殘留的嗡鳴帶來的不適感,以及……劫后余生的死寂。
蘇川劇烈地喘息著,肺部火辣辣的,心臟狂跳得幾乎要炸開。
他看向“家人”。“腐姨”虛弱地倒在瓦礫旁,似乎用盡了力氣。
“石叔”依舊站立著,但身體微微搖晃。
“爛牙”停止了瘋狂的撞擊,癱在地上,喉嚨里發出虛弱的嗚咽。
是“腐姨”…在生死關頭,用這種方式保護了這個“家”…保護了“小龍”…
就在這時,蘇川的目光被倒塌的雜物縫隙中,透過灰塵射入的一縷光線照亮的一樣東西吸引住了。
那是一塊巴掌大小、邊緣被砸得有些變形的金屬片。
它似乎是從某個拾荒隊員身上掉落的,或者是從倒塌的設備上崩出來的。
金屬片表面刻著復雜的紋路,中心有一個清晰的、令蘇川瞳孔驟縮的標記——
那是一個抽象的、被荊棘纏繞的齒輪圖案。
凈土地下七層,B區后勤管理處的標記!
這塊金屬片,像一把冰冷的鑰匙,瞬間打開了蘇川記憶深處某個被刻意遺忘的角落,也點燃了他心中沉寂許久的、名為復仇的火焰。
凈土…那些高高在上的“蛀蟲”…他們的觸手,終于伸到了這片廢土,伸到了他茍延殘喘的“家”門口!
他掙扎著爬過去,顫抖的手,緊緊握住了那塊冰冷、帶著灰塵和未知信息的金屬片。
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
廢土的生存課,才剛剛開始。
而凈土的陰影,已經如影隨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