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污管道出口的光,并非希望,而是另一種絕望的幕布。
當蘇川用盡最后一絲力氣爬出那散發著惡臭的洞口,刺目的、昏黃的天空瞬間籠罩了他。
沒有凈土地下那永恒的、壓抑的慘綠燈光,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無邊無際的、灰蒙蒙的穹窿,像一塊骯臟的巨大裹尸布,低低地壓在破碎的大地上。
空氣灼熱干燥,混雜著塵土、鐵銹、以及一種難以形容的、類似腐爛甜膩又混合著化學物質焚燒后的刺鼻氣味。
每一次呼吸,都像吸入滾燙的沙礫,灼燒著喉嚨和肺部。
他癱倒在松軟的、覆蓋著厚厚灰燼的土地上,貪婪地喘息著,卻又被嗆得劇烈咳嗽,牽動全身的傷口,痛得眼前發黑。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勉強抬起頭,望向這片被“凈土”描繪為絕對死亡禁地的世界。
荒涼,死寂。
目之所及,是連綿起伏的廢墟。
曾經的高樓大廈如今只剩下扭曲的鋼筋骨架,猙獰地刺向灰暗的天空,像巨獸死去的骸骨。
焦黑的混凝土塊散落一地,掩埋在厚厚的塵埃之下。
廢棄的車輛銹蝕成了奇形怪狀的鐵疙瘩,半埋在瓦礫中,車窗空洞,仿佛骷髏的眼窩。
然而,在這片被詛咒的土地上,生命并未完全屈服。
蘇川的瞳孔猛地收縮。
在斷裂的墻壁縫隙中,在焦黑的汽車殘骸旁,甚至在巨大的、龜裂開的地縫里,頑強地鉆出了一簇簇、一片片奇異的綠色!
那不是凈土溫室里培育的嬌嫩植物,而是變異后的生命。
有些是肥厚的、布滿尖刺的多肉植物,呈現出不健康的暗紫色;
有些是扭曲匍匐的藤蔓,葉片細小如鱗片,閃爍著詭異的金屬光澤;
甚至還有幾株矮小的、樹干扭曲如鬼爪的樹木,枝頭零星掛著幾顆干癟的、不知能否食用的果實。
風,卷著沙塵和枯葉,在廢墟間嗚咽穿行,發出空洞的回響。
幾只長著復眼、甲殼油亮的巨大昆蟲,警惕地從一塊混凝土板下探出頭,復眼閃爍著幽光,旋即又飛快地鉆了回去。
遠處,似乎傳來某種低沉悠長的獸吼,穿透死寂的空氣,帶著原始的危險氣息。
這里不是凈土宣傳片中那毫無生機的、只有腐肉游蕩的絕地。
這里是一片殘酷的、掙扎的、扭曲的、卻又頑強地證明著自己存在的——廢土!
震撼沖刷著蘇川的神經,暫時壓過了身體的劇痛。
這就是父母口中,那個恐怖傳說里的世界?
它確實恐怖,充滿了未知的危險,但它也……真實。
沒有冰冷的管道,沒有麻木的監工,沒有穿著雪白衣服的“蛀蟲”。
這里只有赤裸裸的生存法則,殘酷,卻也帶著一種凈土底層所沒有的、野性的自由。
自由?
蘇川扯動嘴角,露出一絲比哭還難看的苦笑。
他現在連站起來的力氣都快沒有了。
他掙扎著起身,肋骨斷裂處的劇痛讓他眼前陣陣發黑。
他知道不能停留在這里,排污口附近很可能有巡邏隊或者……其他更可怕的東西。
他必須離開,離那個“凈土”更遠一些。
拖著一條幾乎不聽使喚的腿,依靠著本能和一股不愿就此死去的倔強,蘇川開始艱難地跋涉。
腳下的土地松軟,每一步都陷進去很深,耗費著寶貴的體力。
灰燼和塵土粘在他汗濕血污的臉上、身上,混合成泥漿。
他撿了一根還算結實的扭曲鋼筋當拐杖,支撐著搖搖欲墜的身體。
一公里。
在凈土底層,這只是很短的一段路。在這片陌生的、充滿潛在威脅的廢土上,拖著幾乎散架的身體,這一公里漫長得如同煉獄跋涉。
視線開始模糊,周圍的景物在昏黃的陽光下扭曲晃動。
耳中除了自己粗重如風箱的喘息和擂鼓般的心跳,似乎還聽到了其他聲音?
是風聲?是遠處獸吼的回音?還是……
某種拖沓的、沉重的腳步聲?
他不敢細想,也不敢回頭,只是咬著牙,憑著最后一點意志力,朝著一個看起來像是巨大倉庫殘骸的方向挪動。
“不能…倒在這里…不能…”他喃喃自語,嘴唇干裂出血。
手中緊攥著的,依舊是那半塊染血的鹽餅,它成了此刻唯一的錨點。
然而,身體的極限終究無法靠意志完全跨越。
就在那巨大倉庫的陰影輪廓似乎近在咫尺時,腳下被一塊凸起的鋼筋絆倒。
他重重地摔倒在地,塵土飛揚。
斷裂的肋骨狠狠撞擊地面,劇痛瞬間剝奪了他所有的意識。
眼前徹底陷入一片黑暗。
只能……到這里了嗎?
這個念頭閃過腦海,帶著無盡的不甘和一絲解脫般的輕松。
父母的音容笑貌,監工冰冷的嘴臉,白衣女人嫌惡的眼神,還有焚化爐那灼熱的火焰……碎片般的光影在意識沉淪的最后一刻交織、破碎。
徹底的黑暗。
……
……
不知過了多久。
意識像沉在冰冷粘稠的深海底,緩慢地、極其艱難地一點點上浮。
最先恢復的是嗅覺。
一股濃烈到令人作嘔的腐臭味,混合著塵埃、霉菌和某種難以言喻的……
生物巢穴的氣息,霸道地鉆進鼻腔。
蘇川猛地睜開沉重的眼皮。
光線昏暗。
他躺在一個……勉強能稱為房間的地方?
頭頂是銹蝕穿孔的金屬頂棚,幾縷昏黃的光線從破洞中射下,照亮了空氣中飛舞的塵埃。
四周堆滿了各種廢棄物:扭曲的金屬板、破爛的塑料布、發黑的棉絮、還有幾本被霉菌啃噬得面目全非的書冊。
空氣污濁而沉悶。
然后,他看到了“它”。
一張臉,正懸在他的正上方。
皮膚是死尸般的灰敗,布滿大片大片的暗紫色尸斑和潰爛的傷口,皮肉干癟地貼在骨頭上。
眼窩深陷,渾濁的眼珠像是蒙著一層厚厚的白翳,幾乎看不到瞳孔,卻直勾勾地“看”著他。嘴唇干裂翻卷,露出幾顆發黃殘缺的牙齒。
一縷縷枯槁糾結的灰白色頭發,黏連在同樣腐敗的頭皮上。
喪尸!
凈土宣傳片里,那些吃人血肉的恐怖怪物!
極致的恐懼瞬間攫住了蘇川的心臟,他幾乎要尖叫出聲,身體本能地想要彈起逃跑。
但劇烈的疼痛和虛弱感讓他連動一下手指都困難無比,只能僵在原地,瞳孔因驚恐而放大,死死盯著那張近在咫尺的腐爛面容。
然而,預想中的撕咬和攻擊并未發生。
那張腐爛的臉上,沒有猙獰的殺意,沒有對血肉的貪婪。
那雙渾濁的白翳眼睛,就那么直勾勾地看著他,眼神……奇怪地……有些……呆滯?
甚至……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專注?
緊接著,更讓蘇川毛骨悚然又匪夷所思的事情發生了。
那只女性喪尸(從殘破的衣物和身形勉強能判斷)的喉嚨里,發出一陣意義不明的、如同老舊風箱漏氣般的“嗬嗬”聲。
然后,它那僵硬干枯、指甲發黑脫落的手,緩緩地、極其笨拙地伸了過來。
蘇川的心臟幾乎要跳出嗓子眼!
他絕望地閉上眼,等待著利爪撕裂皮肉的劇痛。
然而,預想中的劇痛沒有到來。
他感到的,是那只冰冷、僵硬、散發著腐臭的手,極其輕微、甚至帶著一種詭異的“小心”,碰了碰他額頭上被毆打留下的傷口邊緣。
動作笨拙得如同一個蹣跚學步的孩子第一次嘗試觸摸蝴蝶的翅膀。
蘇川猛地睜開眼,難以置信。
女喪尸似乎被他的反應驚“動”了,那只手觸電般地縮了回去,喉嚨里的“嗬嗬”聲變得急促了一些,像是……不安?
它僵硬地轉動著脖子,看向房間的另一個角落。
蘇川順著它的目光看去,寒意瞬間從脊椎竄遍全身。
房間的陰影里,還站著另一個身影。
更高大,更魁梧,男性。
同樣灰敗腐爛的皮膚,同樣渾濁的白翳眼睛。
它的一條手臂不自然地扭曲著,似乎生前就骨折了。
它就那樣靜靜地站在那里,像一尊腐朽的雕像,無聲地“注視”著這邊。
而在男性喪尸的腳邊,趴伏著一個東西——一條體型不小的狗!
或者應該說,是狗的尸體。
皮毛大片脫落,露出暗紅色的腐肉和森白的骨頭,一只眼睛只剩下空洞的眼窩,另一只渾濁的眼珠也蒙著白翳。
它同樣散發著濃烈的腐臭。
一個喪尸家庭?
蘇川的腦中一片混亂。
父親、母親、還有……狗?
就在這時,那只女喪尸的喉嚨里,再次發出了“嗬嗬”聲,但這一次,似乎帶上了一點奇怪的……節奏?
它干裂的嘴唇極其艱難地蠕動著,發出幾個破碎、模糊、夾雜著大量氣音的音節:
“嗬……小……龍……嗬……吃……吃……”
聲音嘶啞難辨,如同砂紙摩擦朽木。
蘇川屏住呼吸,強忍著恐懼和眩暈,集中全部精神去聽。
“小……龍……吃……吃……”
它反復地、執著地念叨著這幾個破碎的音節。
渾濁無神的眼睛,依舊“看”著蘇川。
“小龍……吃吃……”蘇川在心中艱難地復述著,猛地一個激靈!
小龍!
這是一個名字!
它在呼喚一個名字!
它在對著他,呼喚“小龍”?
一個荒誕到極點、卻又帶著莫名酸楚的念頭,如同閃電般劈進蘇川混亂的意識:
這只母性喪尸,把他當成了它的孩子?!
那個叫“小龍”的孩子?!
就在這時,那只趴在地上的喪尸狗,似乎被蘇川身上活人的氣息刺激,喉嚨里發出一陣低沉的、充滿威脅的“嗚嗚”聲。
它掙扎著站起來,拖著腐爛的身體,一步一步,搖搖晃晃地朝著蘇川躺著的破爛床鋪(一堆發霉的棉絮和破布)靠近。
它那只渾濁的獨眼死死盯著蘇川裸露在破爛衣服外的手臂,腐爛的嘴唇向后咧開,露出殘缺發黑的犬齒,粘稠的、帶著暗色的涎水從嘴角滴落。
一股對新鮮血肉的本能渴望,壓倒了它殘存的某種東西。
蘇川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能感覺到那冰冷、帶著死亡氣息的腥風撲面而來!
他想逃,身體卻像灌了鉛一樣沉重!
喪尸狗猛地低下頭,腐爛的嘴巴張開,朝著蘇川的小腿狠狠咬下!
“嗚——!”
一聲低沉、短促的嗚咽響起。
不是蘇川的慘叫,而是來自那只喪尸狗!
就在它即將咬下的瞬間,陰影中的男性喪尸動了!
它并非撲過來,而是極其僵硬、卻帶著沉重力量感地,抬起那只完好的腳,咚!
地一聲,狠狠跺在地面上!
整個簡陋的“房間”似乎都震了一下!
同時,一直“看”著蘇川的女喪尸,也猛地轉過頭,腐爛的面孔對著喪尸狗,喉嚨里發出一串更加急促、更加尖銳的“嗬嗬嗬!”聲,那雙渾濁的白翳眼睛,似乎第一次凝聚起一種極其原始、極其冰冷的……威懾!
喪尸狗的動作瞬間僵住。
它抬起頭,看向男主人和女主人,那只獨眼中,似乎閃過一絲本能的……畏懼?
喉嚨里的威脅聲變成了委屈的嗚咽。
它不甘地看了看近在咫尺的“食物”,又看了看那兩具散發著更強死亡氣息的身影,最終,它退縮了。
喉嚨里咕噥著,拖著腐爛的身體,慢慢地、極其不情愿地趴回了男性喪尸的腳邊,將腐爛的腦袋擱在前爪上,獨眼依舊不甘地、貪婪地瞟向蘇川的方向。
危機暫時解除。
蘇川躺在冰冷的破布上,渾身被冷汗浸透,傷口因剛才的極度緊張而陣陣抽痛。
他看著那個對他流露出詭異“母性”、喉嚨里念叨著“小龍吃吃”的女喪尸,又看看那個沉默如山、跺一腳就能震懾住喪尸狗的男喪尸,最后看看那只不甘心卻只能臣服的喪尸狗……
荒謬!恐怖!詭異!卻又……帶著一種令人窒息的、扭曲的“家庭”氛圍。
他,蘇川,凈土底層被拋棄的垃圾,此刻正躺在一個由三只喪尸組成的“家庭”巢穴里,被一只母喪尸當成了它死去的孩子“小龍”。
凈土之外的世界……確實“精彩”得超乎想象。
蘇川閉上眼睛,混亂的思緒如同風暴般席卷。
恐懼依舊如影隨形,但在這極致的荒誕與絕望中,一絲微弱到幾乎無法察覺的、對生存本能的觸動,悄然滋生。
他活下來了。
被喪尸拖走,卻沒有被吃掉。
反而……被“收養”了?
接下來的路,該怎么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