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來是很漫長的時間了。

漫長到如果不是封印被解開，時青嫚都要忘記她有過這樣少女心亂撞的年紀和感覺。

古詩有云：“年少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為賦新詞強說愁。如今識得愁滋味，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

人生漫長到她身邊連可以聊風(fēng)景的人都沒有了，這些故事卻如同某種訂在脊柱上的沉重柱子，往后的每一步，都覺得如此壓抑和喘不過氣，時間停留在這一刻，她尚且是個十分幸福的平凡女孩，但命運拉著她往前走，她的心就被反復(fù)折磨。

時青嫚長嘆一口氣，好像還是沒有回憶更幸福一點，又或者，徹頭徹尾什么都不知道更幸福一點。可笑的是，她是個裝傻的聰明人，如孔令梧這樣父母不合的人都這般早慧，她時青嫚，父母早亡，日日等同于寄人籬下生活的人，怎么可能真的癡愚笨拙到被一直蒙在鼓里？

恩先生說孔令梧這個孩子有點問題，時青嫚不知道問題在哪里，但恩先生說的如果想得到一個人，追不到的話可以騙這件事情，她倒是聽進去了。

這以后她看孔令梧如同某種肥肉，擁有他就等同于擁有完美的幸福。這種誘惑何嘗不大？

孔令梧倒是被她這種眼光看的后知后覺不自在起來，時常在時青嫚這種長久地注視之下慢慢臉紅，那抹很漂亮的胭脂般的色彩，從臉頰一直燒到耳根，很是驚艷到她。

時青嫚在想對方對她有沒有占有欲？似乎不是完全無感，但又沒有到需要宣之于口的地步。那么，還是她喜歡的更多一點吧？

但她感覺現(xiàn)在這樣子就很好，和孔令梧做朋友，一起玩耍，一起去做很多有趣的事情，其實她的企圖心也沒有很大，以十三歲的年紀她能想到和喜歡的人做的事情就這些了，以至于她覺得似乎沒有必要去主動示愛之類的，她也不確定那是不是大家說的愛慕一個人，她就是很想和他變得很親近和他關(guān)系最好，但又沒有到看到這個人就想起來什么色欲橫流的場面的程度，只是覺得他是最好的，就如同第一面就覺得他很熟悉一樣的不合常理。

直到孔令梧說他要離開了，要回家，可能以后都很難見面，但是可以寄信常聯(lián)系。

時青嫚問：“你什么時候走？”

“一個月以后。”對方回答?！凹依镆还芪伊?，再不回去我該流落街頭啦?！?

她下意識地想回答，那我來管你啊。又意識到那只是對方一句自我調(diào)侃的話語，然后說：“哦。我會掛念你的?！?

“小棉花，可以寄信給我的，不用太難過?！笨琢钗嗾f，“等我回去解決完煩心的事情，我會和你聯(lián)系的?！?

“過幾日就是廟燈會，我們晚上一同出來游街吧。”時青嫚問他。

“好啊?！睂Ψ铰唤?jīng)心地應(yīng)和。

她才不是棉花，但是不知道為什么，她和孔令梧呆在一起，就是毫無戒備的臭屁小朋友狀態(tài)，很像兩只毛茸茸的小動物在一起翻肚皮睡大覺，以至于孔令梧覺得她溫和到?jīng)]脾氣，起了這么一個綽號。

她其實是有點難過的。

也不知道這種心情該叫不舍還是叫難過，總之就是很壓抑很不舒服。

她很確信自己再也找不到這樣的玩伴，也很確信想要擁有他的心情在此刻達到巔峰。

恩先生的話反復(fù)出現(xiàn)在她腦海：“女追男，主動第一，追不來就騙，他不喜歡你還不能可憐你嗎？”現(xiàn)實沒有給她猶豫選擇的余地，時間緊迫，誰知道以后的人生里對方會遇到什么人，反正她要變成對方很重要的人。

恰好她前一段時間給祁玉寄信問他：“如何能夠讓一個男人對你印象深刻？”

祁玉的回信答：在你這個年紀的時候，我對交往過的女友里，唯二記得名字的女子，一個是性格大膽行事潑辣當(dāng)街輕薄我的女子，一個是小家碧玉但卻與我共赴魚水之歡的女子，此二人并不是貌美之最，但令我印象深刻，都是在同齡人中性格迥異別具一格的存在。當(dāng)然，我是個遠近聞名的風(fēng)流男子，這個答案可能并不符合小女子的期望。

嘖，果然老友在琊山城沒什么好名聲，完全是他自己的行事作風(fēng)搞出來的問題吧？

這兩種都太孟浪了，她萬萬做不出來，還是恩先生的方法對她來說可行一些。

時青嫚花了幾天時間做了一個小香囊，上面繡了一只小孔雀，打算等廟燈會那天送給孔令梧。

廟燈會很是熱鬧，街上游人遍布，寺廟里誦經(jīng)聲陣陣，嬢嬢婆婆們聚在一起圍著一個巨大的燒紙盆，說是要燒出蓮臺的形狀來。

空氣中飛舞著隨著熱氣盤旋而上的帶著火星的灰燼，時青嫚看著它們好似飛走了一般，身旁的嬢嬢們說這是神仙們很高興，受用了香火。

她似懂非懂，卻覺得孔令梧就和那些灰燼很像，她站在地面，對方飛向遠方，然后就此生活在不同的世界里，就此慢慢再也不能相互理解。

此時此刻孔令梧站在她身旁，和她一起觀賞這場熱鬧的民俗活動。

“我們?nèi)ス鋸R會吧?！睍r青嫚說，她不待對方回答，便提步往寺廟外走。

他們看了糖人、面泥做的各色小動物、皮影小人兒、糕點油酥、各式各樣的燈籠等等有趣的東西，終于走出人聲鼎沸處，走到四下寂靜無人的大槐樹下。這是街角，離廟會很遠，離她家很遠，離恩先生授課的地方也很遠。

時青嫚本來對送禮物這件事情是有些遲疑的，但那場敬給神靈的火焰余暉，讓她下了決心，如果離別是必須面對的課題之一，她必須要證明存在過的痕跡。

“喂，孔令梧，你以后是不是也不太會回來了??？”時青嫚開口。

“不一定咯，但我在這邊也沒有其他很熟的人，大概率是這樣。”對方說。

“你告訴我這個消息以后，我一直覺得很難過?！睍r青嫚說。她抬起手指，指了指自己的心臟，“這個東西一直不聽指揮，覺得悶悶的。我好像因為你要離開覺得十分不快樂?！?

“蠢蛋，那很正常。像我這么好的人你打著燈籠都找不到第二個，找到了也不會和你玩的，不會苦口婆心教你大道理的。”對方笑著說，然后又突然很老成的解釋道：“人在面對分離的時候，都會產(chǎn)生不舍的情緒的，人之常情啦，過段時間就會被新事物吸引注意力了?！?

“但我不想讓你被其他東西替代?！睍r青嫚說，“我沒有別的很交好的異性朋友，我確實感覺你是個很合我胃口的人?！?

“因為是我嘛，理應(yīng)如此。”孔令梧自信的不得了。

“你等等，我要送你一個禮物?！睍r青嫚說。

“??？逛廟會還有這種好事嗎？”他倒是顯得很驚喜的樣子，“謝謝你咯，小棉花。”

這么自然的反應(yīng)，比她想象中簡單多了。時青嫚反而不覺得忐忑不安了，對方的態(tài)度讓她覺得這個世界上每個友人分別的場景里，都應(yīng)該有贈予禮物這個環(huán)節(jié)。

于是她拿出來小香囊，遞給對方。“我自己繡的，不算太精致，你不要介意，里面裝了點醒腦提神的香粉?！?

對方接過去，笑得很開心。在那里左看右看，說：“我從沒想到你會送我這個。”

“想你開心一點啦，順便記得偶爾掛念我一下?！睍r青嫚故作輕松。

“那是當(dāng)然，你是我在琊山城為數(shù)不多的好朋友啊。”孔令梧說。

她覺得臉頰熱熱的，有點不太適應(yīng)。

“要不要去放孔明燈？”時青嫚提議。

“可以啊，但是不知道這個時間還有沒有賣的?！?

“應(yīng)該有吧?！?

最后還是放了燈。

她有一種完成任務(wù)般的輕松感。

很多沉默的時刻，她都在看對方的側(cè)顏，想要記住這個人多一點點。

不知道為什么，就是想要再多看幾眼，再多看幾眼，感覺怎么相處時間都不夠。

他的眼睛很好看，亮亮的，睫毛纖長，和她對視的時候會格外亮，膚色很白，白到一臉紅就如同喝了酒一般，氤氳彌漫在臉頰和鼻子，然后不肯和人對視，溫度一路蔓延到脖頸。

他實在慣會看透人心，對每個人的回答都令人滿意，符合期待，不至于落入尷尬境地。

時青嫚從來沒見過這樣的男子，在她這個年紀以前，而且她覺得以后也不會遇到。

很難描述這種感覺，就好像是她想要努力成為的某種樣子，然后性別變成男性的模板。

蓮賀說她被孔令梧灌了迷魂湯，明明這個人即驕傲自滿，又自私，講話從來不顧及別人，怎么在她這里就跟變了個人一樣？

十三歲的時青嫚哪里聽得進去這種話，反而覺得是因為自己特殊，所以對方對她反而與眾不同。

她辯駁道：“我又不是要喜歡一個所有人都喜歡的人，你排斥他是你的事情，我喜歡他是我的事情。”

那天，她滿心滿眼都是孔令梧，很想時間停到這一刻。

很多沒有說的話她也不打算說了。

這對她來說是比話本小說里講的還要美麗的遺憾故事，時青嫚想，有的時候留白比絮絮叨叨更完美一點。

是的，她在這一方面是有一點浪漫主義的傾向的。

每個少女都要懷春，她個人覺得自己選擇的對象十分的完美，孔令梧完全符合她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