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云持著一道玄色玉盤,口中誦念不斷,半晌,她終于睜開雙眼,一道流光自指尖拋飛,沒入樓船之外的水澤中。
一點漣漪在水澤蕩開,逐漸變成一個龐大的漩渦,在那漩渦的范圍內,忽地下起了一場無聲的磅礴大雨。
晉珩施展自在觀細致望去,才發覺那并非下雨,反是顆顆豆大的水珠正逆勢而上,一直落到了天幕的盡頭。
松云擺手示意,正色道:“道友,這‘流’已經造就,穿行之時或有神識渙散之感,道友務必謹守識海,不過頃刻便能回返現世。”
“只是這‘流’雖勾連現世,卻無法錨定在你來時的那座桃山,恐離你的來處還有一段路途,若落到陌生地界,可以靈氣催動劍中法訣,自然會引你去尋那處‘源’。”
“多謝長老!”
晉珩聞言有了然之色,躬身深深施了一禮,攥緊手中云中月,又朝著船上眾人一一頷首致意。
他最后才望向明月,明月嫣然朝他笑了,而后忽然轉身背對著他,晉珩這才發現她從披發中束出兩綹,結成了一個發髻,將那木簪穿在其中。
晉珩一時觸動,終于也沒再言語,亦頷首笑了。
他腳底忽得升起一陣承托之力,載著他送到那逆流之雨中。
一時忽如天旋地轉,水珠掠過身體,仿佛要將意識也從體內片片剝離,裹帶著一同落入那澄澈的天幕中,晉珩逆著水流,奮力朝那漩渦底部潛去。
忽有白光一閃,一陣沉重地暈眩感襲來,晉珩緊握云中月,一道清涼直沖識海,他伸手觸碰到那片白光,身形霎時沒入其中。
樓船上的流珠族人們見狀也陸續散了,松云則將那玉盤收回,依然在此駐足望著。
明月本也隨著族人們一同離開了,卻終于還是獨自折返回了這艘樓船。
她躬身朝松云施了一禮,猶疑地問道:“長老,倘若他出去后不守承諾,反召集人手來攻我玄境,那時可如何是好?”
松云挑眉看她,冷冷道:“那劍中法訣我藏了災咒之術,他甫一回返現世,那災咒便會加于其身,若不及時搗毀那境源,便致通身不斷糜爛,骨肉化作膿水,最終身死道消。”
明月聞言當即變了臉色,她匆忙問道:
“長老,他修為那般淺微,倘若落在頗遠的地界,若來不及拔除境源,豈不是……”
明月一邊說著,忽得對上了松云那般挑弄的眼神,她話語一滯,默默沉下了腦袋。
松云忽然近前了一步,拂起明月的臉龐,眉頭微蹙,眼神里卻含著溫潤的笑意,她道:
“你啊,素日最是聰明,這些時日倒愈發癡愚啦。”
她細細端詳著明月的樣子,又親自將明月那松散的發髻束緊了一點。
一時默然。
松云揮袖轉身,正色道:“我還有要事在身,此處境流便由你代我盯著吧,這術法最多還能維持一刻時間,切莫放任族人靠近。”
“現世雖已有變,但族訓猶在,我們能多求一時安寧便得一時安寧吧。”
言罷,松云的身形化作一團水汽彌散開來,明月怔神地望著那漩渦,眸光閃動,久久不語。
……
“哎呀,恭喜村正大人啊,是個小子。”
晉玦抬眼望著產婆宋芳手中襁褓,正在啼哭的嬰兒蜷成一團,好似只有個鞋子大小。
晉玦又驚又喜,卻并未立即接過,反連忙轉身撲回了里屋,直到看見白婉靈靠在褥子上,囁著雙唇,婉然地望著他,懸著的心這才安穩地放下。
兩人對視一眼,白婉靈終于耐不住哭了出來,她臉色蒼白,鬢發如水洗般被汗液浸透,此時眼角掛淚,晉玦望之心疼不已。
他撲到妻子身側溫聲寬慰,白婉靈自這鬼門關走了一趟,一時頗為后怕,良久才慢慢止住啜泣。
她忽得抬起晉玦的手臂,狀似兇狠地咬了一口,待看到手上真的印出了一圈淺淺的牙印,又慌措起來,輕捶晉玦的心口,嗔道:
“疼你怎也不躲。”
晉玦并未答他,只將她攬到懷里,為她把眼角的淚水拭去。
白婉靈終于破涕為笑,輕嘆一聲,道:
“真不知道上輩子是欠了你的,還是欠了他的。”
沒過幾時,白婉靈便倦怠地睡過去了,孩子也在齊氏的懷抱中安然憩著,晉玦取來銀錢,向產婆鄭重地謝了。
此時雨勢依舊很大,宋芳也并未急著離開,屋內氣氛和緩下來,她收下銀錢,嘴上吉利話不斷。
幾人都還在沉浸在這如釋重負的安然里,忽從院外傳來一陣騷動。
“想來是婉瑩回來了,這孩子,緊要關頭也是個不濟事的,見著血就懵了,我去迎她吧。”
齊氏出口埋怨著,宋芳聽了忙勸道:“哎呀,半大的孩子,尚沒見過事呢。”
晉玦卻聽出來人腳步沉重,不似是白婉瑩,他心頭忽得涌出一陣微妙的不安來,當即搶道:
“娘,你留在屋里,我去外面迎。”
他走到廊檐上,看見來人卻是白軒,白軒著了一身藤衣,一臉慌措地在院門處停著歇氣,顯然是一路匆忙地跑了過來。
晉玦冒著雨色迎了上去,白軒見到來人,扶住他的雙臂,急聲道:
“晉玦哥,有人襲村!”
晉玦聞言一駭,他腦中飛速運轉,忙問道:“從哪個方向來的,多少人,現下如何了。”
“西邊。”
白軒又勉喘息半響,終于調勻氣息,接著道:“披甲執刀的遠看就有三四十人,還有些穿著蓑衣拿著棍子的跟在后面。”
“是秦家老漢,非要冒著大雨帶人給自家田里泄水,這才撞見了他們趁著雨色過來。”
“楓眠哥已去請齊仙師了,叫我先來通知你,晉玦哥,臨近村西口的那幾家已經被他們捉住押起來了,現下怎么辦才好啊。”
晉玦仔細聽完,心下已有了判斷,來犯的定是楚家的族兵,想要趁著雨色突然襲擊,可這雨明明已下了幾天,怎么偏偏挑中這個關頭,晉玦心下疑竇叢生,卻不得不先將之壓下,沉聲對著白軒吩咐起來。
“你快去通知各家,將婦孺老幼都安排到村祠躲著,其余青壯,無論是不是村兵,有兵器取兵器,沒兵器的取上板鋤柴刀,都先聚到村祠門前的水塘。”
……
“大人,村東頭的出路也已安排人堵上了。”
一個小廝披著一身蓑衣,冒著雨色匆忙跑到了薛謙禮跟前,恭聲通報著。
薛謙禮聞言面上有了幾分喜色,他當下正站在云溪村西的一家院前。
“你,你,去把門踹開。”
薛謙禮隨手點了兩個披甲族兵上了前,又朝身側的一人使了個眼色,那人登時會意地朝四下高喊道:
“主動開門者,不殺,繳納武器者,不殺,財帛我們分文不取,晉家無道,仗著修士身份欺壓鄉里,我們只誅晉氏首惡,往后大家都是鄉里,還望不要互相難為。”
這處話音剛畢,那院門終于也承受不住那兩名甲士的刀砍斧鑿,門板轟然倒在了泥濘上,院里一老一少兩個男人正冒著雨色,拿著板鋤與來人對峙著,年輕男人望著那族兵手中锃亮的長刀,不由地雙腿打擺起來。
薛謙禮又驅使兩位族兵闖了進去,呈一個弧形慢慢將院內二人逼到了里堂門前的角落。
“繳納武器者不殺!”
“直娘賊的!別放屁啦!”
那族兵持刀又近前了一步,老人突然狠狠嘶喊了一句,當即舉起板鋤就砸了過來。
“啊!”
還未聽著金鐵相擊的嗡鳴,一聲凄厲的慘叫傳來,那老人手臂被一箭洞穿,登時血流如注,一片鮮紅在雨水的沖刷下霎時溢散開來。
薛謙禮再次拉弓上箭,卻并未對著這兩人,反瞄著他們身后的屋門。
那年輕男人見這一幕,終于將手中板鋤扔到一旁,跪倒在地哭道:
“放過我們吧,求求你啦,放過我們吧。”
那老人本已疼的癱倒在地,見了這一幕登時生了力氣,眼神怨怒地爬了起來,狠狠將身側男人一腳摜倒,啐了一口罵道:
“你個孬種,箭都射在你老子身上哩!”
“爹,他們披著甲的,我們,我們怎么擋得住啊!”
那年輕男人一邊哭訴著,一邊將老人前沖的身形護住。
薛謙禮見了這一幕,陰森的笑了,厲聲喝道:
“把這老頭的一只胳膊卸了,扔到對家的院子里,其他人全部捆起手腳,交由后隊看管著,押往晉家。”
又是一聲凄厲的慘叫,鄰院的齊家父子本也持著棍棒守著院門,忽然見著院外拋進來一截血淋淋的斷臂,當即慌了神色。
那甲兵勸降的呼喊還在耳邊響著,他們的意志終于再也守不住,只得倉皇丟下棍棒,主動打開了院門。
薛謙禮如法炮制地將村西口的幾戶人家全數擒住,領著族兵一步步往村內壓去。
‘都已見了紅,晉家的修士呢,難不成真的不在了?’
薛謙禮站在一家院外,暗自思忖著,他與楚連江早已商定,由他帶著甲兵在明處,最好能激得晉家的修士出手,屆時再由楚連江在暗處襲擊,爭取借此將之重傷,畢竟晉家有兩位修士,若能偷襲重創一個,到時楚連江就算以一敵二,勝算也更大了。
“大,大人,里面沒人。”
“大人,這家也是空的。”
薛謙禮聞言眉頭一挑,望著尚半掩的屋門,依稀還能看見散亂在地的物件,這情形顯然是匆匆撤走,他心下泛起一陣疑竇,提著刀拉來一個驚懼的村人,厲聲喝道:
“說,你們村子的陣法設在何處!”
這村人被他拿刀抵在心口,當即賴在了地上,他哪曾聽聞過什么陣法,只一遍遍的磕頭求饒。
薛謙禮一腳將其摜倒,提刀便削去了大腿一層血肉,將在泥濘里盤曲掙扎的那人拖到后隊被捆住手腳的村人面前,喝道:
“說,晉家可曾在云溪設過什么陣法,立在何處?”
這些個村人面面相覷,卻都驚懼著答不出話來,眼看著薛謙禮又要動刀,終于有一個婦人站出來訴道:
“大人,我們凡人哪里懂什么陣法,只記得村正曾說過,若有什么大事,都聚到村祠去……”
薛謙禮聞言這才停下,將那人隨意摜到一旁,他口中呢喃數句,隨即將那婦人提了出來,喝道:
“帶路。”
……
齊芪屏息凝神,將體內靈氣朝著地上繪制的陣紋按去,靈氣傾瀉而下,這村祠正堂的四周逐漸升起一圈白色的陣墻。
這困獸陣的陣紋是晉珩失蹤之前便提早在村祠以靈氣繪制好的,此時繼續注入靈氣便能激發效用。
待這陣墻完全合圍,齊芪體內一境靈氣竟耗去大半,她趕忙服下備好的靈米,打坐調息。
晉玦向村兵每人都分發了一張刻錄著金光咒的黑符,耐心向他們交代了用法。
將一應事務都交代完,晉玦這才進到院內,見著陣法已然合圍,村人婦孺都在廳內安置妥當,他靠近到齊芪身邊,沉聲問道:
“芪妹,這陣法能持續多久。”
“最多半日有余,只能擋一擋尋常刀劍,是擋不住修士的。”
齊芪調息良久,神色稍緩,接著道:
“玦哥,楚家來勢洶洶,那楚連江修行日久,修為定要高出我不少,如今我們唯一能憑依的恐怕就是那些符紙了。”
齊芪這些時日潛心制符,她修為雖才練氣一層,第二境也才堪堪修了一半,可每次制符,都幾乎將通身靈氣傾灌而入,即使刻錄到符紙中效用有所削減,但那金光咒符的威力亦可媲美自己全力施術的六成左右。
晉玦沉沉應了,他亦明白此刻形勢的嚴峻,楚家能趁著這次大雨驟然進犯,顯然籌劃已久,而看他挑的時間,恐怕云溪內部也已經有了楚家的細作。
‘莫不是年前從山桃遷來的那幾家?’
晉玦暗自思忖,白婉靈是突然臨產,自己又是天光未亮之時去尋的產婆,那幾家又離得頗遠,不應收到消息才對。
‘產婆家……’
晉玦腦海中忽然浮出一個身影來,他這才想起,自己好像從召集村人到現在都還沒見過他。
‘宋修!’
晉玦一時驚駭,可還未來得及驗證,便聽到遠處傳來一陣沉悶的腳步與喧鬧的人聲。
“晉家無道,欺壓鄉里,我們只誅首惡,絕不濫殺無辜。”
“諸位鄉鄰,切勿助紂為虐。”
滂沱的雨色中,他們手中的長刀沖刷的仿佛鏡面般透亮,薛謙禮將村西的那幾家村人趕到身前,甲士們列隊在后,一步步朝著村祠壓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