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珩一劍刺出,將全身勁力凝于一點,氣海靈氣傾瀉而出,一道凌冽的劍氣自劍尖沖射而出,他提劍回拉,又揮出去一道弧形劍氣,這劍弧速度奇快,明月本欲側身躲過刺來的劍氣,可這長逾六尺的劍弧反后發(fā)先至,竟先一步到了面前。
明月只得素手掐了一訣,自水澤中攜來一道水流,盤旋于周身,架起一面水盾以抵擋這劍弧,這劍弧與水盾相峙時,那道刺出的劍氣也終于到了。
這道劍氣凝于一點,顯然更為凌厲,徑直刺入那水盾中,幾乎瞬間就要將那水盾洞穿,只見明月口中匆忙誦念一訣,那水流環(huán)繞流轉的速度兀地加快,就這般相持了幾息,終于將這道劍氣的勁力化盡。
明月收力輕吁一口,那水流自半空灑落,她踩著水漬踱到晉珩面前,表情驚異,輕聲問道:
“天闕境滿了?”
晉珩闔目長吁一口,這兩道劍氣迅速抽干了一境之力,不免叫他生出一時的虛脫感,將氣息調勻,他面有喜色的應道:
“前時便得圓滿了,只是這劍氣才剛剛結成,如今天闕境滿本還有一道劍勢要練,只是恐求不來姑娘陪喂招了。”
明月在船沿坐定,赤足憑空蕩著,沉默半晌才終于回頭:
“要走了?”
晉珩見她一時落寞,心間也涌出幾絲觸動,這些時日在玄境內與明月相交,也算結成不小的情誼。明月慧黠靈動,雖有那促狹性子,但總歸真心待人,誠摯熱情。
他語氣沉了幾分,正色道:“或在這幾日了,松云長老說現(xiàn)世已入了夏,不日便有大雨,屆時便可以啟用那癸水符寶了。”
明月緩緩轉過頭去,默然不語,披肩長發(fā)在風里蕩漾。
晉珩本欲再說幾句道別的話,可腳步邁出,終于止住。
流珠一族居于這玄境中,從來不必說什么道別的話,離別是一個極為沉重的話題,它一般與死亡無異。
現(xiàn)世總愛勸離人珍重,以圖重逢的機會,可此番出了這玄境,自然再沒有進入的機會,徒念重逢,反而要讓這悲戚更濃重了幾分。
明月怔神良久,終于發(fā)現(xiàn)身后那人亦沒再說話,她側首回望,才發(fā)現(xiàn)晉珩已經(jīng)不在。
明月心中忽地涌出一股憤懣來,她回身站定,正欲掐訣馭水去尋晉珩,卻發(fā)現(xiàn)一截紫葉沙棠的枝干留在了甲板上。
她素手虛握,將那枝干拿到手中,細細端詳。
原是一支精心雕飾的發(fā)簪。
“這算什么?回禮嗎?”
明月握著那簪子,低聲呢喃著。
……
人們總覺得分離是在一個特別日子里,可特別往往只是在回憶,這一日天光依舊清朗,晉珩從艙室負劍而出,松云長老遣人傳訊于他,終于到了可以請用符寶的時機。
與往日唯一不同的是,遣來的那人不是明月。
為了在這玄境中出行方便,松云長老還教授了他簡單的馭水之法,晉珩掐了一訣,踏著腳下不斷延伸的水橋,往另一艘樓船走去。
得益于這玄境內的充沛靈氣,又有靈食作補,不足一年光景,晉珩便又有了一層進益,已然練氣四層,甚至下一境靈墟也已修了一二成。
天闕境滿勾連識海,許多幼時不再清晰的記憶翻涌而出,晉珩甚至憶起了娘親的面容,他對現(xiàn)世的眷戀更深,此時得了松云長老的傳訊,迫不及待地便趕來了。
甫一踏上那艘樓船,松云長老已經(jīng)等在了甲板上,晉珩躬身拜了一禮,黎麋卻突然竄到了他的肩頭。
“喊著要回去的是你,怎生來得比我還慢。”
晉珩頗為驚異,他原以為黎麋貪戀這玄境的充裕靈氣,恐不欲再回返現(xiàn)世。
這小獸待在玄境的這些時日,整日在各艘樓船上流竄,整個玄境的流珠族人幾乎都被他討過吃食。
晉珩猶疑地開口道:“你也同我回去?不留在這玄境?”
黎麋側首抵到他的耳邊,瞇眼蹙眉嚷道:
“你答應給我的固元果全灑在那深坑里了,怎么,你不準備賠給我啦?”
晉珩一時失笑,卻忽得想起來那出此玄境的限制來,試探著問道:
“你已修得天闕境滿了?”
這小獸昂首賣弄道:“我生來便得了靈智,天闕修來極快,哪像你那么麻煩。”
晉珩心下了然,明白這是各族各類天生的稟賦相異,只頷首應了,側首正色朝松云問道:“前輩,不知何時可以請用符寶。”
松云淡然一笑,柔聲道:“不急,且再等一等明月。”
晉珩聞言一怔,這甲板上雖還有不少流珠族人圍在松云的身側,卻獨獨沒見著明月,晉珩原以為她不欲見這離別之景,才故意沒來相送。
此時卻又要特意等她,莫非……
晉珩心底忽得生出一個叫人訝異的想法,他瞠目不解地望向松云。
松云頷首輕笑,卻并未出言開解,眾人靜默了半響,忽得聽到遠處傳來一陣急促的破浪聲。
晉珩循聲望去,原是明月正攪著浪極速游了過來,靠近樓船時,只見她借浪騰躍而起,水流在身上環(huán)繞,待在甲板上落定時,已化作了平日穿著的那件素白裙子。
裸露在外的肌膚上水跡未干,幾點水珠從耳廓落下,流過肩頸,在骨間蓄著。
明月抬眼朝晉珩望過來,見著晉珩一直沒有側首回避,不禁出口揶揄,她的話里一如往常地摻著狡黠的笑,只道:
“應是劍比人美,平日都是避著的,今天倒是直直的挪不開眼。”
晉珩這才發(fā)現(xiàn)她手中握著一柄裹著棕白劍鞘的長劍,細看之下,這劍與自己削的那柄木劍一般長短,形制大體相同,想來是依著那木劍作胚而鑄造的。
‘原是為我取劍來的。’
晉珩心思活絡,當即便明白這是松云當日承諾要贈他的那柄玉劍,他這些時日浸淫劍法,又修得天闕境滿,一時神識大增,對這劍器頗為敏感,這玉劍雖裹在劍鞘里,觀之卻絕非普通符劍那么簡單。
他已求得那紫葉沙棠用以結采劍息,本以為松云那日要以玉石鑄劍相贈的承諾自然已不做數(shù),卻不成想,這劍還是為他鑄了。
晉珩一時受寵若驚,可想到眾人久等明月,只是等這劍而已,心底又泛出一股莫名的失落來,他將心緒收攏,終于深深施了一禮,恭聲道:
“前輩,晚輩已修得劍氣,如今馬上就要離去,若得這般重禮,實在無以為報,還望……”
“好啦,道友不必多言,我當日既然承諾贈劍,又豈會失信于你。”
松云卻未待晉珩把那拒絕的話語說出口,只聽她正色道:
“這玉劍中刻錄了那拔除玄境之源的法訣,道友回返現(xiàn)世還需將此事記在心頭,松云在此提前謝過了。”
晉珩見話已說到這般份上,自然再不好推辭,他躬身行禮,深深拜謝道:
“前輩言重,晉珩謹記在心,必當允諾。”
松云施術將晉珩托起,淡然笑道:“若說無以為報,倒也太過武斷,待道友證得紫府,若愿意故地重游,到時便是松云有求于道友了。”
“晉珩惶恐。”
松云卻擺手將晉珩的話語止住,側首看向明月。
明月得了這示意,抱著劍走到近前,將之遞到晉珩手里,嬌聲道:
“先試試劍吧。”
晉珩也不再猶疑,一手扶著那木質劍鞘,這劍鞘的材質他最為熟悉,正是日日練劍所使的紫葉沙棠,這劍鞘未經(jīng)復雜的雕飾,木身自帶的紋路與云紋相類。
他一手握住劍柄,這劍柄通體沁涼,非金非鐵,應是由這水澤底下的玄石琢磨而來。
晉珩沉吸一口,掌中驟然發(fā)力,但見寒光一閃,仿若月華穿云。
晉珩持劍長身而立,闔目屏息,靈氣朝劍身浸染而去,靈氣甫一接觸劍身,便如江水決堤般傾瀉而出,待通身都受到浸染,又有一道沁涼自劍柄回饋識海,晉珩只覺精神更為振振。
他終于持劍起招,那劍身通體玉白,澄凈無瑕,此刻彷如一道憑空舞動的白練,晉珩一套劍招耍完,兀地朝遠處的水面刺去,只見一道凌厲劍氣自劍尖迸射而出,這劍氣沒入水中,直激起一片巨大的浪花。
晉珩負劍而立,臉上喜色難掩,他整日以木劍結采劍息,哪里使過這等好劍,甚至連一柄下品符劍都沒摸過,如今持劍行招方才真正感受到那股云泥之別。
松云看他舞完一套劍招,眼神閃動,似有所感,卻并未言語,只待晉珩躬身拜謝時,她才出口拆解道:
“這劍身與劍柄皆取自這玄境,劍柄為澤底的幽沉玄石,劍身為青崖白玉,質地堅硬猶勝尋常金鐵,卻占了個輕盈的好處,臨陣斗法,還有一道警醒凝神的妙用。”
“只是這鑄造的功夫難免倉促,沒能入得靈器之列,卻也能力壓一般的上品符器。”
“不過這符劍以玉成器,最受琢磨,倘若未來你能修得劍元,時時溫養(yǎng),說不定也能助它邁過這道檻。”
晉珩細細聽完,心中欣喜難耐,恨不得再耍一套劍招,他又隆重地拜謝了,流珠族人們見他對這玉劍愛不釋手,臉上也露出欣然之色。
晉珩像忽得想起什么,匆忙問道:“前輩,不知此劍可取了名字。”
松云聞言側首看向明月,明月緩緩開口道:
“漱雪長老說,贈劍不贈名,這名字便還是由你自己來取吧。”
晉珩頷首應了,見眾人好似都在翹首盼著,他收劍歸鞘,闔目凝神,思忖良久才道:
“便喚作‘云中月’吧。”
……
云溪晉家。
雨聲,雷聲,屋內妻子的嘶喊聲,攪作一片。
晉玦在自家廊檐上焦急的踱著,檐外大雨瓢潑,雨水急促地拍打在庭院里,直攪得晉玦更為心焦。
白婉靈今日臨產,卻正逢上這連天的大雨,今早天光未亮時,白婉靈突然感到腹中異動頻頻,還時有陣陣抽痛,下身見紅。
齊氏陪侍身側,第一時間察覺到了自家女兒的異樣,當即便意識到這是白婉靈將要生產。晉玦立刻冒著雨色去請產婆,可雨勢太大,直到天光大亮時才叫來人。
如今已到了晌午時分,卻還沒能順利生產,屋內妻子的聲音也逐漸嘶啞,晉珩守在門外,一顆心始終揣不住,坐立難安,可又無能為力,只能在這廊檐上來回踱步。
終于,晉玦聽見屋內忽有一陣別樣的騷動,妻子的嘶喊聲和吭氣聲霎時停住了。
晉玦頓感不妙,不詳?shù)念A感涌上心頭,他終于再耐不住,快步踏入屋內,卻正撞上一臉焦急的白婉瑩。
白婉瑩如今正當韶年,尚是個未經(jīng)人事的懵懂少女,這般事情本也差使不上她,可實在是逢著大雨,一時尋不來人幫忙,白婉瑩便留在屋內給產婆和齊氏打些下手。
她面色焦急,急匆匆出來喚晉玦,當下與人撞上,卻又一時說不出話來。
晉玦見狀自然更為焦急,忙急聲喝道:“你說話呀,婉靈怎么樣了啊,怎么沒聽著動靜了。”
白婉瑩經(jīng)他這么一喝,終于回過神來,登時眼角泛淚的哭訴道:
“姐夫,堂姐她,堂姐她脫力暈過去啦!”
晉玦聞言再也穩(wěn)不住,他自幼通讀醫(yī)書,自然明白在這緊要關頭暈過去會是什么后果。
他徑直越過屏風,正看見齊氏給白婉靈掐著人中,產婆還在一遍遍呼著妻子的名字。
齊氏見了晉玦進來,忙把女婿拉到身側,哭道:
“玦兒啊!這可如何是好啊,卻怎么喊也喊不醒啊,我的婉靈啊!”
晉玦靠在白婉靈身側,看著她那泛白的雙唇,心下一橫,沉聲道:
“娘,我來給婉靈施針,你幫我再打一盆干凈的熱水來,讓婉瑩去喚郎中來,對了順道再把齊芪也叫上。”
齊氏聽他這么一言,慌忙應了,又想起晉家祖上一直做著藥石生意,心下也終于安定了幾分,忙照著他的吩咐行動了起來。
晉玦長吁一口氣,從自家藥櫥中取來銀針,這套銀針自他幼時追問晉全自己娘親的死因屢次無果時,便再沒施用過。
可此刻豈能再空等郎中來救,晉玦只得循著記憶,為白婉靈施針醒神。
可循著記憶中的穴位,一套醒腦針扎了下去,白婉靈仍絲毫不見醒轉的痕跡,晉玦一時又惱又悔,卻也束手無策。
白婉瑩始終未能領人回來,晉玦當即扶住齊氏,叮囑道:“娘,我親自去請人來,無論如何,一定保住婉靈。”
晉玦言罷起身便要沖出院門,他甫一闖入雨中,天邊忽然劃破一道刺目的電光,片刻后,一聲震耳欲聾的雷聲在耳邊炸開。
晉玦被這雷聲驚得怔在檐邊,待他回過神時,忽得在這雷聲轟鳴的余音中,隱隱聽到了屋內傳來的白婉靈的嘶喊聲。
雷聲如潮水般退去,天地在這一瞬忽得靜了下來。
下一瞬,一聲嘹亮的哭喊傳來。
晉玦喜極而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