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溪,晉家。
今年的靈稻業已收成,晉玦和齊芪正在堂內敘談,兩人剛把今年事關仙稅的賬目盤算完。
晉玦將這數目在賬簿上抄錄完畢,見這收成又比去年高了半成,終于心滿意足地放下筆,端起眼前已不再冒氣的茶水啜了一口,笑道:
“今年還是有勞芪妹啦,這仙稅一事妥當了,一直到明年開春我都能安然許多,不然我這心,總那么半吊著。”
“這接下來的日子啊,也可以放心為你和珩兒操辦婚事啦?!?
齊芪臉上亦是喜色,沉沉應了,她與晉珩這樁婚事早年便定下了,又極為惹人看重,遇著長輩,總都愛提上那么一嘴,她聽得多了,如今已不再覺得羞赧,只是聽晉玦這般一說,心下倒是更為期待了。
“說起來,這幾日都沒怎么見珩兒,他可去過你那里?”
晉珩在桃山照料固元果以來,便鮮少在云溪走動,只三五日回來一趟,自從上次送了一茬固元果回來后,如今卻有差不多一個旬日沒見著人影,晉玦雖并不擔心,可難免也有些掛念,今日正好齊芪在此,便順嘴問了出來。
提起晉珩,齊芪卻也眉頭微蹙,嘆道:
“珩哥那日同我說那固元果的數目似有些不對,怕是有什么鳥獸偷摘了去,故而這一茬他要看得緊些,我也已好幾日沒見他了?!?
晉玦聽出齊芪話里那幽怨之意,只又啜了一口茶,淺淺笑道:
“倒也不必著急,如今這仙稅事了,你也落地清閑,明日去桃山找他便是?!?
這般一講,齊芪倒也豁然開朗,欣然應了。
“芪妹呀,你莫被他繞進去?!?
卻聽到一陣清亮女聲先身形一步到了屋里,原是白婉靈來了,她如今剛懷有身孕,尚不顯懷,卻總愛在鄰里走動,如今剛從院外回來,這女子款款坐到齊芪身側,握著她的手,剜了晉玦一眼,沒好氣地道:
“明明是你心里著急,朝芪妹打聽珩兒的下落,可話只在你嘴里拐了個彎,便成了你勸芪妹不要心急了?!?
“妹妹啊,他呀,還是只向著他那自家人,這是怕珩兒一個人呆的悶了,賺你去找珩兒呢。”
齊芪本就天真爛漫,哪里理會得這之間的彎彎繞繞,白婉靈見她還未回過味來,輕輕點了點她的額頭嗔道:
“才不去找他呢,你整日為他晉家的靈稻費神費力,合該讓珩兒對你殷勤些?!?
白婉靈揚著下巴,話雖是對著齊芪說的,眼睛卻瞥著晉玦。
晉玦登時便也會意,知道她不過是在暗指當初兩人相處時,大半時間都是白婉靈主動來找他罷了,晉玦一時無奈,只得搖了搖頭笑道:
“你呀,好的不教?!?
齊芪卻沒能聽出白婉靈拿話諷晉玦的意思,反正色道:
“婉靈姐,那固元果的照料可比靈稻費神的多,再說我照顧靈稻,卻不也是為了整個云溪得利嘛?!?
聽得齊芪這話,白婉靈與晉玦對視一眼,卻又都笑了出來,白婉靈扶著齊芪的臉,又無奈又好笑,只聽她嬌聲道:
“我的好妹妹呀,看來我倆是一樣咯,都是人還沒嫁過來,就滿心滿眼都是他晉家人哩?!?
齊芪聽了這話,才終于醒過味來,不由得臉色一紅。
白婉靈坐定,便又新挑了一個話頭,側首問道:
“妹妹,我聽說守真和芊芊都在你那,可沒給你添麻煩吧?!?
白守真測得境竅一事齊芪自是一早便知會了晉玦,兩人商量之后,還是決定先不聲張,畢竟是齊芪偷偷測算得來,眼下這孩子又沒到修行的年紀,當下便讓人知道這孩子得了竅,反而容易生出事端。
雖未傳授仙法,齊芪卻還是提早把白守真帶到身邊,一來為他開蒙識字,二來也是趁此琢磨他的品行。
只是這對兄妹,親近得很,向來形影不離,便只得都帶到了齊芪的小院里,自是一下子就讓她那小院熱鬧了不少。
齊芪聽著白婉靈提起兩個孩子,卻忽得想起了什么,沉聲問道:
“婉靈姐,守真和芊芊都是五月生的吧?!?
白婉靈聽她這無來由的疑問,倒愣了半晌,笑道:“你這問的什么話,他們是一母同胞,還能是分開生的?”
齊芪聽了這話眉頭卻蹙得更深,她略有遲疑,思忖了片刻才緩緩道:
“那倒有些怪了,我又為他二人一同測算了根骨氣脈,卻發現守真的氣脈已長得近乎完全,而芊芊的則稚嫩許多……按理說是差不了這么多的?!?
晉玦和白婉靈聽了這話,對視一眼,眼里都有些疑惑之色,卻又猜不到齊芪具體所指。
晉玦眉頭微蹙,試探著問道:“芪妹的意思是?”
齊芪沉吟片刻,卻又搖了搖頭,終于展眉笑道:“興許是我想茬了,恐怕就是芊芊向來吃的少些,故而長得慢了?!?
……
晉珩跟著那小舟,穿過樓船前段的甲板,沿著短梯往下,便是一道幽深的長廊,那小舟懸在長廊盡頭的一扇雕花木門前,終于停住了。
這木門與長廊兩側的形制大體相同,只是其上的雕著更為繁復的浪紋,晉珩在門前站定,正欲叩動,那門卻已經開了。
剛踏入這艙室,便隱約能聽見一陣的浪涌聲,晉珩暗忖道:
‘這樓船停泊在這靜謐澄澈的水澤里,哪里又會有風浪拍打的聲音,想來定然是神妙所至。那被遣來領路的明月修為都高出自己不少,此間天地又靈氣充裕,那她口中的長老,恐怕最少也是筑基修為?!?
這艙室陳設簡樸,也未架設屏風,晉珩一眼便看到在那舷窗旁,端坐的一盤發婦人,她身前擺著一張小案,案上焚著一盞香盤,那灰白色膠脂燒出一陣繚繞的青煙,婦人罩著一身玄色長袍,這青煙映在玄袍上,遠看起來,倒像是繡在玄袍上不斷變換的紋飾。
那婦人側首轉向晉珩,柔荑輕抬,指著對座的蒲團,悠然道:
“道友,請?!?
婦人姿容秀麗,亦與那明月一樣,有那樣一雙動人的長眉,只是眼里少了那般跳脫靈動,此刻正襟端坐,更顯雍容。
晉珩被他稱作道友,一時有些惶恐,先施了一禮,躬身道:“晚輩云溪散修晉珩,誤入寶地,不敢居客……”
晉珩正欲出口討那出去的法子,卻忽覺喉間一梗,話便被憋了回來,晉珩抬眼見那婦人的手仍懸著,當即明了,便又行了一禮,踱到那小案前的蒲團坐好。
晉珩甫一坐定,發覺那婦人此刻正望著窗外,晉珩順著視線望去,正看見那伙少女在泅水嬉戲。
那婦人偏首望向晉珩,淺淺一笑,頷首柔聲道:
“她們未諳世事,亦不通禮數,有不周之處,還望道友見諒。”
“前輩言重了……”
這婦人太過禮遇,反叫晉珩更為惶恐,此前話不能出口,想來也是這婦人的神妙所致,晉珩心下明了,便知還不到問這些的時候,索性坐著等那婦人問話。
“喚我松云便好,此番請道友過來,不過有些事情想問問?!?
“前輩請講?!?
松云倒也不再理會晉珩的稱呼,素手虛握,便憑空取來兩個茶盞,晉珩初看時,那茶盞分明空空如也,可待婦人把茶盞推到他身前時,便兀地涌出了一盞熱茶來。
“道友說誤入此地,卻不知如何來之?”
晉珩聞言,便把此前與那巨蛇搏殺,落入坑洞,從石縫穿行到這方天地的經由簡略說了。
松云聞言,稍稍頷首,又突然換了個話頭,再問道:
“不知現世這桃山所在如今是由哪一家宗門轄制?”
晉珩聞言心下一駭,此前明月那番只進不出的言論猶響在耳畔,如今聽這婦人言辭,倒真的好似多年無人曾出去過了。
見晉珩猶疑不語,那婦人也不空等,換了一副傾訴的口吻,緩緩開口道:
“舊時道玄有壬坎之爭,我族為避戰禍,躲在這方天地,逾今已有三百年?!?
“此處原屬現世七十二福地之一,與長洲居南澤勾連,可那場斗法直打得水澤枯竭,福地崩裂,如今此處,只是其中一塊破碎玄境而已。”
“我族也牽涉在這道統相爭里,自然不敢貿然在現世露頭,于這玄境中困居三百余年,仍不知現世是哪家道統爭了勝,今逢道友來此,才有此一問。”
‘是不敢出去,還是根本出不去?’
晉珩聞言暗自思忖,倘若真的只進不出,又何必問現世的是非?
可若有出路,自己此前業已表露了只求個出去的法子,卻又被這婦人由神妙擋住,莫不是要用這出去法子挾著我,有什么驅策之處?
‘可我修為低淺,又有什么非我不可的差事呢?’
晉珩在心里一番計較,卻也一時想不明白,只得把心緒暫且埋起,仍不露聲色地恭敬應道:
“這桃山分屬我宜安云溪,俱都歸由上宗云闕道宗轄制。”
松云對這回答顯然有些意外,她眼神閃動,似是陷入了一陣回憶,半響才喃喃道:“云闕……兩水相爭,到頭來竟給別家做了嫁衣?!?
晉珩見她頗有些神傷模樣,一時也識趣的默然不語,既然不讓他直接問這出去之法,晉珩便想著旁敲側擊地問問,也借此長些見識,遂等松云神色稍有緩和時,誠懇問道:
“晚輩見識淺陋,卻不知何為福地?何為玄境?”
松云淺笑著應道:“所謂境者,空間之空間也,體內之境便是容納靈氣的空間,這現世天地之境便統稱作洞天福地。而這玄境則更落了一籌,或是修士憑借無上神通于天地間鑿出的奇異空間,或是一些靈氣凋敝,降了位格的福地?!?
“這方天地只是那居南澤福地的破碎一隅,自然只能列為玄境?!?
晉珩細細聽完宋云所說,心下也有了一絲明悟,他終究還是不禁問道:
“既然與體內之境類同,自應該可來去自如,為何又有那只進不出的說法?”
松云看晉珩那副謹慎小心的樣子,好似害怕話到一半又說不出了一般,坦然笑道:
“我知你想要個出去的法子,不必擔心再被我攔住,只是若此前便讓你問了出來,我卻只能回你此地的確是無路可回的,你定然不解,要追問我緣由,可我要和你說清原因,便還須把此前的話再同你說一遍?!?
晉珩聽著松云為自己拆解,心下疑慮更深,這玄境中的來去之法,似乎比他想象得要復雜的多。
松云見晉珩一時默然,遂循著晉珩此前所問,談道:
“境雖是一種特殊的空間,但與凡俗空間的區別便在這出入二字上,體內之境雖可供靈氣出入自由,可緣何靈氣能從身體各處施展出來,卻只能從境竅入體呢?”
“晚輩愚魯,還請前輩示下?!?
“凡俗空間的出入,要有‘口’,可出可入,而境的出入,在于‘源’‘流’,源者只進不去,流者只出不進。亦可以說,凡俗空間也是一種特殊的境,只是它的源流勾連在一起,不能拆分,而境的源流卻也并非一一對應,如人體之境,則其源在境竅,可流卻遍布全身。”
松云講的細致,又佐以實例,晉珩當即便有了明悟之色,依此推斷,那處坑洞里的石縫便是這處玄境的一個‘源’,那么只要找到此處空間的‘流’便能回到現世??扇缛糁皇沁@般,為何明月又說此地是只進不出,難道……
念及此處,晉珩不禁脫口而出:“松云前輩,莫不是此間天地已經沒有‘流’了?”
聽得晉珩的問話,松云眉頭微蹙,不禁暗自驚異:‘這少年的思慮竟如此之快……’
只聽她頷首道:“此地玄境只是居南澤的破碎一隅,與現世勾連的‘流’俱在那場戰禍中被分割出去了!”
晉珩登時臉色難看起來,沒想到遇上的竟是這樣玄妙的無解之局,可旋即卻又忽然想起體內玉箓來,這玉箓代行的不正是自己體內之境的‘源’嘛,既然境的‘源’是可以造出來的,那‘流’為什么不可以。
他正欲出口問那松云是否有造出流的法子,可轉念一想,卻還是把這話掩下,面露難色地哀嘆道:
“難道真的沒有出去的法子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