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白婉靈從繾綣的迷夢中醒來，卻發現枕邊人已早一步起來了，她換了一身素衣，推開窗欞，看見晉玦搭了梯子，正把桑枝上的繩結取下來。

白婉靈見他全神貫注踩在那梯子上，便沒再去叫他，徑自梳妝打扮起來。

不多時，晉玦提著一根紅繩，回了里屋，按云溪的舊俗，成親后的第二天，要取這樹上的喜結用以束發，討個喜結良緣的彩頭。

晉玦見白婉靈將頭發都已盤好，用一只手攏住，正對鏡用另一只手描著眉，見她這幅模樣，不禁笑道：

“怎生不等我來幫你，如此倒要顯得我不體貼了。”

白婉靈聽了這話，白了晉玦一眼，嗔道：“那你怎生不等我一道起來，倒顯得我這般懶散。”

晉玦聽出她是怪自己丟下她一人，徑自起床去取這喜結了，忙告饒道：

“你昨晚說今日恐難起來，我便想著讓你多睡會，連起身的動靜都特意輕了些。”

白婉靈抬眼看他那似笑非笑的眼神，忽得回憶起昨晚是緣何有這樣一番話，不覺羞紅了雙頰，她撅著嘴，思量著怎么從言語上討回來。

晉玦卻非有意調笑她，他走到白婉靈身側，正準備幫她把頭發束好。

那女子攏住頭發的手忽地撤走了，盤好的發髻霎時散落開來，白婉靈狡黠地回頭朝晉玦笑道：

“你說幫我，那便來替我盤發吧。”

晉玦一時愣神，根本不知道如何下手，他暗自比劃半天，終于不得不朝白婉靈討饒，可白婉靈哪肯輕饒了他，偏要一言一語地教他挽出一個朝云髻。

見晉玦那顧此失彼，忙得滿頭大汗的窘態，白婉靈不覺失笑，終于松口道：

“今日且先饒你一回……”

……

兩人結伴走進后院，晉玦領著白婉靈朝晉全所在的靜室跪道：

“爹，玦兒領婉靈來給你問安。”

半晌，卻都沒有聽到晉全的回應。

白婉靈見這情形，又徑自朝那靜室深深拜道：

“爹，婉靈來給您問安了。”

依舊沒有等到晉全的回應。

晉玦眉頭緊蹙，終于有些慌措，他勉強擠出個笑容，勸慰白婉靈道：

“爹這幾日都在苦修，興許正入定冥想，且先莫打擾他了。”

白婉靈自然看得出晉玦眼神里的閃躲之色，可她卻并未深究，反而識趣地說道：

“我且先去準備早飯，你在這再等一會，興許爹只是還未醒。”

晉玦沉聲應了，望著白婉靈走出了后院，終于按捺不住心中急切，推開屋門，撲了進去。

屋內陳設一切如常，晉全半身都浸在那水缸中，可頭顱卻無力地靠在缸沿上，雙目緊閉著。

晉玦連忙走近了幾步，猛然發現，那缸中水只留下淺淺的一層，缸底露出一個規則的圓形缺口，晉全的雙手攏住一團水球，正蓋在那下腹的傷口處。

“爹，爹!”

晉玦壓低聲音，淚水霎時涌了出來，他趕忙扶住晉全的頭顱，在他耳邊嘶喊起來。

晉全終于艱難地睜開雙眼，他的嘴唇顫動，話語卻被梗在喉間。

晉玦見父親醒轉，終于提振起一口氣：“爹，你撐住，我去取水來。”

晉玦提起靜室內備好的清水，從晉全脖頸處慢慢傾倒下來，晉全全身都被清水澆透，終于緩出一口氣，面容有了幾分血色。

那澆下來的水順著缺口流了一地，晉玦拭去淚水，趕忙又提來一桶。

“我去喚珩兒來幫忙。”

“玦兒！”晉全終于生出力氣來，將晉玦拽住，怒目瞪著他。

晉玦看著晉全眼神中的狠意，頹然地坐在水缸邊，用身體把那缺口堵住，哽咽道：

“爹，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

晉玦進屋時便已明白，這般變故絕非外人所致，那缺口顯然是被晉全用金光洞穿，屋內也見不到一點殘留的水漬，想來也被晉全施術蒸干了。

可不論父親是因為什么，晉玦都不愿意看著他在自己面前死去。

“玦兒，我晉家憑借仙法一朝起勢，內遭忌恨，外惹窺伺，怎能沒有修士坐鎮?”

“我早存死志，憑那玉箓偷了幾時光景，只求多練幾門術法，如今有強鄰在側，豈能還求茍活而自誤?”

晉玦聽了晉全的話語，立刻明白了晉全的隱憂，他連忙開口道：

“爹，那楚連江既差使舅父來問話，本就有幾分交好的意思……”

晉玦還未說完，面上忽得遭了晉全一個耳光。

晉全雙眼微瞇，眼神狠厲，他的呼吸已急促起來，久久才恨恨地質問晉玦道：

“難道你指望他心善嗎?”

晉玦經晉全這么一問，登時怔住，只仰著頭，兩行熱淚順著臉頰流向脖頸，久久說不出話來。

晉全已有幾分力竭，他的聲音平緩下來。

“就算今日與我晉家真心相交，可他修為日漸增長，我卻停滯不前。我傷重不愈的消息一但泄露，就是抄家滅族的禍事。”

晉玦哪里不明白晉全的憂慮，可終究還是不愿接受晉全的選擇，他近乎哀求地啜泣道：

“爹，我自幼失恃，從來都要羨慕別人有娘親疼愛，如今我才剛剛成家，你怎么就舍得棄我們而去啊。”

“爹，再捱些時日吧，下次興許就能找那仙使討到接續經脈的靈草。”

晉全聽他這般哭告，心里亦是萬般酸楚，終于忍不住也哭喊出聲：

“玦兒!時不待我，時不待我啊!”

他使出全身的力氣，猛地將那腰間的水球捻成縷縷白煙，他的聲音霎時變得氣若游絲起來：

“玦兒，你勝在應權通變，善于經營世情，可承襲玉箓后，萬不能偏廢修為，要日日苦修，憑著仙器妙用，定能壓那楚連江一頭，我晉家存亡不在凡俗鄉里，只系在這修為二字上。”

晉玦的淚水再也止不住，他握著晉全枯槁的手，哽咽道：

“爹，傳給珩兒吧，珩兒狠厲果決，比我適合修行，再者我年歲已大，又時常露于人前，恐會招致禍端……”

晉全何嘗不明白晉珩的心性才更適合修行，可他從來偏愛晉珩太多了，在這生命的最后抉擇上，終于不忍再虧著晉玦。

當他聽到晉玦這番話時，從腰腹遍及全身的灼痛似乎都消失了，他艱難地勾起唇角，欣慰地望著眼前這個涕淚橫流的長子，兩行熱淚淌到嘴邊，卻品嘗不出絲毫酸澀。

他原還有很多瑣事都要交代，此時竟都覺得多余起來。

他張嘴欲言，卻終于說不出話來。

晉玦將耳朵緊貼到他的脖頸，終于在那劇烈的抽動中，聽出了晉全最后一句話。

“我無憾矣……”

晉全的聲息隨著這聲話畢，猛然斷絕，他的皮膚迅速干癟皸裂，身上不斷有水汽滲出，不多時便干枯地猶如一張披在尸骨上褶皺的樹皮。

唯有那顆頭顱，依舊完好。

晉玦只感到陣陣錐心刺骨的痛，卻不敢呼出聲來，他癱坐在地上，五官因痛苦盤曲著。

忽得一點紅光飛出，朝晉珩所在的臥房飛去。

晉珩本還在睡夢中，卻忽然有一點紅光落入眉心，一時無限景象與文字洶涌而來。

識海受這猛然的激蕩，他的手腳都不聽使喚起來，淚水不受控制地奔涌而出。

他不可置信地想要朝后院奔去，可才跨出去一步，便踉蹌著摔在了地上。

晉珩手腳并用，艱難地爬到了那靜室門口，終于要呼喊出聲，卻忽覺眼前一陣發黑，已然昏死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