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門的閣樓比內(nèi)門矮了半截，檐角的銅鈴生了銹，風(fēng)吹過只發(fā)出沉悶的嗡鳴。推開門時，積灰的木門軸“吱呀”作響，驚得梁上幾只灰雀撲棱棱飛了出去。閣內(nèi)光線昏暗，幾排舊書架歪歪斜斜地立著，架上的書冊多半脫了線，散頁混著枯枝敗葉堆在地面，連落腳處都得仔細(xì)尋摸。

她早知外門疏于打理，卻沒料到會是這般光景。正凝神辨認(rèn)著書架上模糊的標(biāo)簽，眼角余光忽然瞥見西窗下立著個人影。青灰色的外門弟子服洗得發(fā)白，袖口磨出了毛邊，那人背對著她，正踮腳去夠最高一層的書冊，肩胛處的骨頭在薄薄的衣料下若隱若現(xiàn)，像株被風(fēng)雨摧折過的竹，看著竟比記憶里單薄了太多。

林引璋的心跳莫名漏了半拍。她早有準(zhǔn)備會在此處遇見王時安，這些日子借著尋書的由頭在外門打轉(zhuǎn)，未嘗沒有幾分刻意。可當(dāng)這身影真真切切映入眼簾時，她還是愣在原地，指尖無意識地絞緊了袖中令牌。

“師兄。”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在空蕩的閣內(nèi)響起，帶著些微不易察覺的發(fā)緊。

那人猛地轉(zhuǎn)過身，手中的書冊“啪”地掉在地上。王時安的臉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愈發(fā)清瘦，下頜線繃得很緊，眼窩也陷了下去，唯有那雙眼睛，望見她時依舊亮了亮，像落了星子的深潭。只是那點光亮轉(zhuǎn)瞬即逝，很快便被一層復(fù)雜的情緒淹沒——有驚訝，有慌亂，還有一絲她讀不懂的澀然。

“引璋師妹？”他彎腰去撿書，指尖觸到書頁時微微發(fā)顫，“你怎么會來這里？”

林引璋走上前，目光掠過他沾了灰塵的指尖，落在他洗得褪色的衣襟上。迎仙樓初見時，他穿件月白長衫，提筆教她寫“林”字，腕骨分明，指尖帶著松煙墨的清潤；她做雜役弟子時，他趁無人時塞給她油紙包著的桂花糕，糕點的甜香混著他身上淡淡的皂角味，是那段灰暗日子里少有的暖意；還有那年在雜役院門口，為了護(hù)她不被刁難的外門弟子打，他差點跪在青石板上……

那些畫面在腦海里翻涌，與眼前這張消瘦的臉重疊。她忽然覺得心口像是被什么東西堵住了，悶得發(fā)慌。他還是他，還是那個會在她被刁難時擋在身前的師兄，可為什么看著他這副模樣，她會覺得比自己卡在引氣九層不得寸進(jìn)還要難受？

“玄風(fēng)長老允我來外門尋些典籍，”她定了定神，盡量讓語氣聽起來平常，“內(nèi)門的書看遍了，想來這邊碰碰運(yùn)氣。”

王時安的目光落在她衣襟上的內(nèi)門弟子標(biāo)識上，喉結(jié)動了動，低聲道：“恭喜師妹，聽說你已是引氣九層了。”他的聲音很輕，帶著真心實意的歡喜，可尾音卻微微發(fā)沉，“離筑基不遠(yuǎn)了。”

林引璋望著他。他還是卡在引氣一層，這個她早就知道。外門弟子間的閑言碎語她聽了不少，護(hù)著個雜役弟子傷了根基，說他靈根本就駁雜，能引氣入體已是僥幸。那些話像針一樣扎在她心上。

“師兄這些年，還好嗎？”她終究還是問了出口，聲音放得很柔。

王時安的眼神閃爍了一下，隨即扯出個淺淡的笑：“挺好的，每日看看書，練練劍，清閑得很。”他說著往后退了半步，像是刻意拉開距離，“倒是師妹你，如今是內(nèi)門弟子，前途無量，不必再為我費(fèi)心了。”

林引璋的心沉了沉。他總是這樣，習(xí)慣把所有難處都自己扛著。當(dāng)年是這樣，現(xiàn)在還是這樣。她想起雜役院的趙大生，石頭，想起那個總愛偷藏草藥的小翠，他們過得不好時，她也會揪心，可那種感覺與此刻全然不同。對他們，是同袍相護(hù)的情誼；可對王時安，這份心疼里，似乎還摻著些別的什么，像埋在土里的種子，不知何時已悄悄發(fā)了芽，只在見到他這副模樣時，才猛地破土而出，撓得她心煩意亂。

她想再說些什么，腳步下意識地往前挪了挪。外門藏經(jīng)閣的地面實在雜亂，不知是誰堆在這里的舊書散了一地，還有幾枚生銹的銅錢滾在角落。她沒留神，腳尖踢到一本厚厚的線裝書，腳踝一崴，整個人不受控制地往前倒去。

“小心！”王時安的聲音帶著急切。

下一瞬，林引璋撞進(jìn)一個帶著涼意的懷抱。他身上有淡淡的墨香，混著些微塵土的氣息，和記憶里皂角的味道早已不同，卻依舊讓她心頭一顫。王時安的手臂緊緊環(huán)著她的腰，力道大得幾乎要將她嵌進(jìn)懷里，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膛的起伏，還有隔著衣料傳來的心跳聲——“咚咚”，又急又響，和她自己的心跳撞在一起，亂成一團(tuán)。

他的體溫透過薄薄的衣料傳過來，帶著男子特有的溫?zé)帷Ａ忠暗谋羌饪M繞著他身上那股陌生的氣息，忽然覺得有些燥熱。這不是羞怯，她自小在市井摸爬滾打，后來入了仙門，心思也全在修煉上，從未有過這般與男子親近的時刻。可此刻被他抱著，感受著他急促的心跳和微顫的手臂，她竟覺得那股引氣九層的靈力在丹田中莫名躁動起來，連帶著四肢百骸都泛起奇異的麻意。

這感覺太陌生了，陌生到讓她有些無措。她分明是個連男女之防都不甚在意的性子，此刻卻僵在他懷里，竟忘了該立刻推開。

王時安比她更慌。他本是出于本能伸手去扶，可指尖觸到她腰間柔軟的曲線時，整個人都僵住了。懷里的師妹不再是當(dāng)年那個需要他護(hù)著的小丫頭，她的肩背線條纖細(xì)卻挺拔，帶著常年練劍的緊實，可湊近了聞，發(fā)間竟有淡淡的花香，是他從未聞過的清冽味道。

這是他第一次如此親近一個女子。修仙多年，自從林引璋去內(nèi)門，他大半時間都埋在書堆里，或是在后山默默練劍，身邊除了藏經(jīng)閣的這堆破書，和偶爾遇見雜役弟子互相客套寒暄，再無旁人。男女之情于他而言，是話本里才有的故事，遙遠(yuǎn)得很。可此刻抱著林引璋，感受著她緊貼著自己的溫?zé)幔犞阱氤叩男奶鋈挥X得耳根發(fā)燙，一股從未有過的慌亂順著脊椎爬上來，讓他連手都不知該往哪里放。

林引璋先回過神來，她穩(wěn)住身形，從他懷里退開半步，臉上沒什么表情，只有耳根悄悄泛起一點紅。她垂眸看著地面，避開他的目光：“多謝師兄。”

王時安猛地收回手，指尖還殘留著她衣料的觸感，燙得他連忙背到身后。他不敢看她，目光落在散落在地的書頁上，喉結(jié)滾動了好幾下，才啞著嗓子開口：“地上亂，師妹下次當(dāng)心些。”

閣內(nèi)靜得可怕，只有窗外風(fēng)吹過枯枝的嗚咽聲。林引璋能聽見自己的心跳還在“砰砰”作響，那股莫名的燥熱還沒褪去，反而順著血脈往四肢蔓延。她想開口說些什么來打破沉默，卻發(fā)現(xiàn)喉嚨像是被堵住了，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王時安率先打破了僵局。他彎腰將地上的書一本本撿起來，動作有些急促，像是在掩飾什么。“師妹如今是內(nèi)門弟子，”他低著頭，聲音悶悶的，“將來筑基成功，便是青嵐山的翹楚，該和同輩的俊杰多來往才是。”

林引璋蹙眉：“師兄說這些做什么？”

“我只是……”他頓了頓，撿起最后一本書時，指腹不小心蹭到了她剛才踩過的地方，沾了點灰，“我只是覺得，你不該再來這種地方，更不該……和我這種卡在引氣一層的人走得太近。”

“師兄！”林引璋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絲她自己都沒察覺的急切，“修為高低算什么？當(dāng)年若不是你......”

王時安猛地抬起頭，眼眶微微發(fā)紅：“那都是過去的事了！”他的聲音帶著壓抑的苦澀，“當(dāng)年我能護(hù)著你，是因為你還小，修為不如我。可現(xiàn)在呢？你是引氣九層，我是引氣一層，將來你筑基成功，我怕是連給你提鞋都不配了！”

他的話像一把鈍刀，割得林引璋心口生疼。她看著他眼底的自卑和無奈，忽然明白了他這些年為什么從來沒有找過她。他不是不在意，而是太在意了，在意到將兩人之間的修為差距看作天塹，在意到連靠近都覺得是拖累。

“在我心里，你從來都不是拖累。”林引璋往前走了一步，目光灼灼地看著他，“當(dāng)年在迎仙樓，你教我寫字時，沒嫌我笨；在雜役院，你塞給我桂花糕時，沒嫌我身份低微；你為我下跪時，更沒算過將來的修為差距！”

王時安被她說得一怔，那些被他刻意塵封的過往忽然翻涌上來，燙得他眼眶發(fā)酸。他別過頭，不敢看她清澈的眼睛，怕自己會忍不住沉溺其中。“此一時彼一時，”他聲音發(fā)緊，“如今你是內(nèi)門弟子，我是外門廢人，我們……本就不該再牽扯。”

他說完，轉(zhuǎn)身就要走。青灰色的背影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格外決絕，像要徹底從她的世界里抽離。

林引璋心頭一急，那股盤桓在心底的不明情緒忽然沖破了克制。她幾乎是本能地伸出手，攥住了他的衣角。布料粗糙，帶著洗過多次的僵硬，她攥得很緊，指節(jié)都泛了白。

王時安的腳步猛地頓住。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背后傳來的拉力，很輕，卻帶著不容抗拒的執(zhí)拗。那力道透過薄薄的衣料傳過來，像根細(xì)細(xì)的線，纏在他心上，輕輕一扯，便疼得他喘不過氣。

他緩緩轉(zhuǎn)過身，眼神里滿是不解和掙扎，還有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希冀。“師妹，”他的聲音低啞得厲害，“你這是何苦？”

“我不想你走。”林引璋看著他，目光坦誠得讓他心慌，“我來外門，本就不全是為了尋書。”

王時安的心跳驟然加速。他看著她近在咫尺的臉，看著她眼底毫不掩飾的在意，心頭那根名為“克制”的弦?guī)缀跻嚁唷？上乱幻耄窒肫鹆送忾T弟子的嘲諷，想起了自己引氣一層的修為，想起了她將來筑基成功后萬眾矚目的模樣。那點剛剛冒頭的希冀，瞬間被自卑澆得透涼。

“師妹，”他輕輕掙了掙，將衣角從她手中抽出來，動作溫柔，語氣卻帶著不容置疑的疏離，“你如今青云直上，多少人盯著內(nèi)門弟子的位置，多少人盼著看你的笑話。我若總與你來往，只會讓你被人嚼舌根。”

他頓了頓，垂下眼簾，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陰影：“再說了，按修為論，你如今離筑基只有一步之遙，該是我喊你‘師姐’才對。”

這句話像根冰錐，狠狠扎進(jìn)林引璋心里。她看著他轉(zhuǎn)身離去的背影，看著那青灰色的衣擺在書架間穿梭，最終消失在閣樓門口，只留下“吱呀”一聲門響，和滿室寂靜。

林引璋僵在原地，手還保持著攥著衣角的姿勢，指尖似乎還殘留著布料的粗糙觸感。丹田中的靈力又開始躁動，引氣九層的壁壘隱隱作痛，可這點痛，遠(yuǎn)不及心口那片密密麻麻的澀意。

她知道王時安的顧慮，也懂他的自卑。可他不懂，她攥住的不是他的衣角，而是那些被他刻意抹去的過往；她在意的不是修為高低，而是那個無論何時都把她護(hù)在身后的師兄。

閣外的風(fēng)漸漸大了，吹得窗欞“哐當(dāng)”作響。林引璋緩緩蹲下身，撿起剛才被王時安掉落的那本書。封面上寫著《吐納訣》，紙頁都泛黃了，顯然是本入門級的典籍。她摩挲著粗糙的紙頁，忽然想起當(dāng)年他就是拿著這樣一本書，一句句教她吐納的口訣。

那時的月光透過雜役院的破窗照進(jìn)來，落在他認(rèn)真的側(cè)臉上，溫暖得讓她至今難忘。

她將書緊緊抱在懷里，額頭抵著冰冷的書脊。那股莫名的情緒還在心底翻涌，比剛才更加洶涌。她不知道這究竟是什么，只知道從今往后，她怕是再不能像王時安希望的那樣，與他“相安無事”了。

外門藏經(jīng)閣的門還敞著，風(fēng)卷著幾片落葉飄進(jìn)來，落在她腳邊。林引璋望著門口的方向，眼神一點點變得堅定。

引氣九層又如何？筑基遙遙無期又如何？她林引璋向來不是會向命運(yùn)低頭的人。當(dāng)年能從泥沼里爬出來，如今，也定然能跨過這道坎，無論是修為的坎，還是……心里的坎。

她站起身，將書放回書架，轉(zhuǎn)身朝著閣外走去。陽光透過門框落在她身上，在地面投下長長的影子。她知道，王時安此刻或許就在某個角落看著她，像過去無數(shù)次那樣，默默注視，悄悄守護(hù)。

沒關(guān)系。她想。總有一天，她會讓他明白，在她這里，從來沒有什么“配不配”，只有“想不想”。而她，想護(hù)著他，就像當(dāng)年他護(hù)著她一樣。

這個念頭升起時，丹田中那股沉寂許久的靈力忽然猛地一沖，竟隱隱有了突破的跡象。林引璋腳步一頓，眼中閃過一絲驚訝，隨即化為更深的堅定。

或許，突破筑基的契機(jī)，從來就不在那些典籍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