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絲斜斜掠過博物館的玻璃穹頂，在展柜的防彈玻璃上洇出蜿蜒的水痕。蘇綰摘下白手套，指尖懸在“簪花瑞獸錦“的殘片上方三厘米處，呼吸放得極輕，仿佛稍重一分就會驚擾了這方沉睡千年的錦繡。

織錦修復室里彌漫著特殊溶劑的清苦氣味，混合著老木頭書架散發的沉香。工作臺上方的無影燈投下冷白的光，將錦緞殘片上的紋樣照得纖毫畢現——纏枝蓮紋環繞著銜花瑞獸，金線勾勒的花瓣邊緣雖已磨損，卻仍能看出當年“通經斷緯“的絕技：每一根絲線都如發絲般纖細，在不同光線下折射出虹彩，像是把整個盛唐的春光都織進了這方寸之間。

“最后一片補子了?！疤K綰對著放大鏡輕吁口氣，拿起鑷子夾起一縷復原的絳色絲線。她的指尖常年與絲線、織機打交道，指腹帶著薄繭，卻比任何儀器都精準。作為國內最年輕的織錦修復師，她花了整整三年時間，從世界各地找回這方唐代“簪花瑞獸錦“的三十七塊殘片，今天終于要完成最后一步拼接。

錦緞突然輕微顫動了一下。

蘇綰皺眉，以為是空調氣流擾動，伸手按住展柜邊緣。就在這時，殘片拼接處的金線突然亮起細碎的光點，像被喚醒的星子，順著紋樣的脈絡游走。她心中一驚——織錦用的是天然蠶絲與赤金錘箔捻線，絕不可能自行發光。

“怎么回事？“她湊近細看，鼻尖幾乎貼上玻璃。光點已連成閃爍的光帶，在纏枝紋間流轉，瑞獸的眼睛竟像是活了過來，琥珀色的光紋緩緩轉動。一股奇異的暖意從錦面透出，穿透玻璃，熨帖在她手背上。

這不是錯覺。蘇綰猛地抬頭看恒溫計，22℃，濕度55%，完美符合文物保存標準?？赡桥庠絹碓绞ⅲ袷怯袌F看不見的火焰在錦面下燃燒，金線的光芒愈發熾烈，刺得她睜不開眼。

“嗡——“

一聲低沉的共鳴從錦緞深處傳來，震得她耳膜發麻。那些流轉的光帶突然匯聚成一道金色的漩渦，就在她的手下方，玻璃仿佛變成了液態，漩渦中心隱約能看到晃動的人影、飛檐斗拱、還有...漫天飄落的粉色花雨？

蘇綰的心臟狂跳，理智告訴她該立刻后退，可指尖傳來的牽引力卻像有魔力，讓她無法動彈。她看到自己的倒影映在漩渦里，與那些古裝人影重疊，手腕上常年佩戴的銀鐲子（外婆留下的遺物，據說也是唐代樣式）突然發燙，與錦面的光芒呼應著震顫。

“不...“她想抽回手，卻發現身體已經不受控制。金色漩渦猛地擴大，將她整個人籠罩進去，失重感瞬間攫住四肢百骸。她仿佛墜入了溫暖的激流，耳邊是呼嘯的風聲，還有隱約的、女子的歌聲，咿咿呀呀，唱著聽不懂的調子。

最后的意識停留在——那方即將修復完整的簪花瑞獸錦，在漩渦中碎成了漫天金粉，其中一點，恰好落在她緊握的手心里。

痛。

后腦勺像是被鈍器敲過，鈍痛一陣陣襲來，帶著惡心的暈眩感。蘇綰費力地睜開眼，視線模糊了好一會兒，才看清眼前的景象。

不是熟悉的修復室，也不是醫院的白墻。

頭頂是熏得發黑的木梁，掛著幾束干枯的艾草，蛛網在角落里結得厚厚的。身下是硬邦邦的木板，鋪著一層薄薄的、散發著霉味的稻草。空氣中彌漫著塵土、霉味，還有一種...說不清的、類似草木灰混合胭脂的古怪氣味。

她動了動手指，手心空蕩蕩的，那點金粉消失了。手腕上的銀鐲子還在，冰涼的觸感讓她稍微清醒了些。

“嘶...“她撐著木板坐起身，環顧四周。這像是一間廢棄的屋子，墻角堆著發霉的布匹，蛛網蒙塵的架子上擺著幾個缺了口的陶罐，還有...一架落滿灰塵的老式織機？

織機的樣式古樸，木質框架上還纏著斷裂的絲線，看起來有些年頭了。蘇綰的心跳漏了一拍——這織機的結構，分明與她研究過的唐代“束綜提花機“極為相似。

穿越？

這個荒誕的念頭猛地竄進腦海，讓她渾身一寒。她低頭看向自己的衣服，還是那件沾著些許絲線的白色工作服，可袖口和褲腳都沾著泥污，還有幾處被劃破的口子。

不可能。她一定是太累了，出現了幻覺。

蘇綰深吸一口氣，扶著織機站起來，腿腳發軟，差點摔倒。她走到唯一的窗戶邊，窗戶是紙糊的，破了好幾個洞，透進昏黃的光線。她伸手戳了戳窗紙，粗糙的質感真實得可怕。

透過破洞往外看，是一方狹小的天井，鋪著青石板，角落里長著雜草。遠處隱約能看到飛翹的屋檐，青灰色的瓦，還有...掛在墻頭的一面旗幡？上面寫著兩個字，筆畫繁復，像是繁體，又有些不同。

“侯...府？“她辨認了半天，勉強認出左邊是個“侯“字。

侯府？哪個侯府？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雜亂的腳步聲，伴隨著粗魯的呵斥：“找到了！這丫頭躲在這兒呢！“

蘇綰渾身一僵，還沒反應過來，木門“哐當“一聲被踹開，兩個穿著灰布短打的壯漢闖了進來，腰間別著彎刀，眼神兇狠地盯著她。

“好你個小蹄子，竟敢從繡坊跑出來，還敢躲進這廢棄的染房！“左邊的壯漢上前一步，伸手就要抓她胳膊。

繡坊？染房？蘇綰下意識地后退一步，避開他的手：“你們是誰？這里是哪里？“

她的聲音因為缺水有些沙啞，帶著現代人的口音，兩個壯漢都愣了一下。

“裝什么糊涂？“右邊的壯漢啐了一口，“靖安侯府的繡坊奴婢，還敢跟爺們擺譜？柳管事說了，抓回去先打二十板子，看你還敢不敢偷懶耍滑！“

靖安侯府？繡坊奴婢？

蘇綰腦中“嗡“的一聲，那些荒誕的猜測瞬間有了落腳點。她看著這兩人的古裝打扮，看著這古舊的屋子，看著窗外的飛檐旗幡，一個可怕的事實逐漸清晰——她真的穿越了，穿到了一個不知名的古代王朝，還成了...一個逃跑的繡坊奴婢？

“我不是...“她想解釋，可話到嘴邊又卡住了。說自己是從一千年后穿來的？他們只會把她當瘋子。

壯漢可沒耐心聽她廢話，見她躲閃，直接上前扭住她的胳膊。力道極大，捏得她骨頭生疼。

“放開我！“蘇綰掙扎著，手腕上的銀鐲子撞到壯漢的手臂，發出清脆的響聲。她急中生智，視線掃過墻角那堆發霉的布匹，看到了一塊露出一角的殘破織物，“等等！你們看那個！“

壯漢愣了一下，順著她的目光看去，只見墻角的爛布里，一塊深青色的料子上，隱約有金線繡的花紋。

“那又怎么樣？一堆破爛而已?！白筮叺膲褲h不耐煩地說，手上的力道更重了。

“不是破爛！“蘇綰忍著痛，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鎮定，“那是用'盤金打籽繡'做的，金線是赤金錘箔捻的，你看那針腳，每厘米不少于八針，是貢品的技法！“

她的話一出口，兩個壯漢都愣住了。他們雖然是粗人，但在侯府當差，也聽過“貢品“、“赤金“這些詞，只是這丫頭說的什么“盤金打籽“、“每厘米八針“，聽起來又專業又古怪。

“你...你懂這個？“右邊的壯漢遲疑地松開了一點力道。侯府繡坊里的繡娘們，哪個不是手巧嘴笨，哪有這樣說話利落，還能說出這么多門道的？

蘇綰心里松了口氣，知道自己賭對了。在這個時代，織錦技藝是極為珍貴的，尤其是宮廷技法，不是普通繡娘能懂的。

“我懂的不止這些?！八χ奔贡常δ贸銎綍r在博物館給人講解的氣勢，“你們把我帶到管事那里去，我能證明我的價值。要是就這么打一頓，侯府可就虧了一個能識寶的人?！?

兩個壯漢對視一眼，顯然被說動了。他們雖然奉命抓人，但也知道侯府最近在找懂古法織錦的人，要是這丫頭真有本事，他們說不定還能得點賞錢。

“哼，少?；?！要是敢騙爺們，有你好果子吃！“左邊的壯漢惡狠狠地警告，但語氣已經緩和了些，沒再像剛才那樣粗暴，只是拽著她的胳膊往外走。

蘇綰被他們押著穿過天井，繞過幾間同樣破舊的屋子，來到一個相對整潔的院子。這里明顯是下人住處，幾個穿著粗布衣裙的女子正在晾曬布匹，看到她被押著過來，都好奇地探頭張望。

穿過月亮門，景象豁然開朗。青石板路平整干凈，兩旁種著修剪整齊的花木，遠處可見飛檐翹角的高屋，朱紅的柱子，雕花的欄桿，處處透著侯府的氣派。

越往里走，守衛越森嚴，不時能看到穿著鎧甲的侍衛巡邏。蘇綰的心漸漸沉了下去——這靖安侯府看起來勢力不小，她一個來歷不明的人，就算暫時靠織錦知識混過去，未來的日子恐怕也不好過。

她被帶到一間寬敞的正廳外，壯漢通報后，里面傳來一個低沉的聲音：“帶進來。“

門被推開，一股淡淡的檀香撲面而來。蘇綰抬頭看去，只見廳內陳設古樸雅致，正上方的太師椅上坐著一個男人。

他穿著墨色錦袍，腰間系著玉帶，身姿挺拔，即使坐著也能看出身形頎長。長發束起，用一根玉簪固定，露出光潔的額頭和線條分明的側臉。他正在低頭看一份卷宗，側臉的輪廓在窗欞投下的光影中顯得有些冷硬，鼻梁高挺，薄唇緊抿，周身散發著生人勿近的氣場。

這就是...靖安侯？

蘇綰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不是因為驚艷，而是因為他身上那種久居上位的壓迫感，讓她下意識地緊張起來。

男人抬起頭，目光落在她身上。那是一雙深邃的眸子，像寒潭，不起波瀾，卻仿佛能看穿人心。他的視線在她沾滿泥污的工作服上停留了一瞬，又掃過她被扭著的胳膊，最后定格在她臉上。

“就是你，擅闖廢棄染房？“他的聲音和他的人一樣，帶著清冷的質感，沒有溫度。

蘇綰定了定神，忽略掉手臂的疼痛和心里的慌亂，迎上他的目光：“回侯爺，民女并非擅闖，只是...醒來就在那里?！?

“醒來就在那里？“男人挑眉，語氣里帶著明顯的懷疑，“繡坊的人說，你是三天前逃跑的繡工阿春，怎么？現在連自己的名字都忘了？“

蘇綰心里一驚，原來還有個叫阿春的繡工逃跑了？這可真是...趕巧了。

“侯爺，民女并非阿春?！八钗豢跉?，決定賭一把，“至于來歷，民女暫時不能說。但民女能為侯爺做一件事——鑒別府中珍藏的織錦，包括那些...別人看不懂的殘片?！?

她特意加重了“殘片“兩個字，目光緊緊盯著男人的表情。剛才在廢棄染房，她不僅看到了那塊盤金繡，還在角落瞥見了幾片被丟棄的、帶著奇異花紋的碎布，與她修復的簪花瑞獸錦，有著驚人的相似之處。

男人的眼神果然變了。他原本淡漠的目光里閃過一絲銳利，像是突然對她產生了興趣。

他沉默了片刻，指尖輕輕敲擊著桌面，發出規律的輕響，在安靜的廳內顯得格外清晰。

蘇綰的手心微微出汗，等待著他的判決。她知道，這是她在這個陌生時空，能否活下去的第一個關鍵。

終于，男人停下了敲擊的手指，抬眼看向她，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弧度：

“哦？那就讓本侯看看，你有什么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