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漫進客廳時,蘇晚正跪在地板上疊嬰兒游泳圈。明黃色的橡膠圈上印著只咧嘴笑的海豚,被她手指捏出幾道褶皺——這是上周在母嬰店挑了半小時的款式,安安當時抱著它不肯撒手,口水把海豚的藍眼睛洇成了深紫色。
“你看這防曬霜的SPF值夠不夠?”陳默把三瓶防曬乳在茶幾上擺成排,瓶身上的海水波紋圖案被窗外的霓虹燈映得忽明忽暗。他指尖劃過那支標著“嬰兒專用”的白色軟管,“同事說海邊紫外線能穿透遮陽傘,得每兩小時補涂一次。”
蘇晚抬頭時,正撞見丈夫對著手機屏幕傻笑。攜程頁面上的海景酒店閃著暖黃的光,陽臺浴缸正對著片靛藍色的海,評論區里有人曬出清晨拍的照片:朝陽把浪花染成金箔,嬰兒車里的寶寶正伸手去夠飄來的貝殼。“下周三的機票,我特意選了靠窗的座位。”陳默把手機往她面前湊,“安安說不定能看見云層里的飛機翅膀。”
旅行箱在玄關立了三天,拉鏈上掛著的卡通掛牌晃來晃去。蘇晚把安安的小沙灘褲折成方塊,剛塞進箱子就聽見陳默在書房接電話。他的聲音起初還平穩,后來突然拔高:“這個項目怎么偏偏趕在這時候?”鋼筆被重重戳在桌面的聲響,驚得客廳柜上的魚缸濺起水花,金魚在水里慌得打了個轉。
陳默走出書房時,領帶松垮地掛在脖子上,襯衫第二顆紐扣崩開了線頭。“總公司臨時抽調人手,”他扯著領帶往臥室走,皮鞋在地板上拖出疲憊的聲響,“下周三必須進場,至少得盯一個月。”衣柜門被拉開又合上,他的沙灘褲和墨鏡盒被埋進西裝堆里,像片被烏云遮住的沙灘。
蘇晚把疊好的小泳衣重新抖開,布料上的小螃蟹圖案歪歪扭扭。安安正坐在爬行墊上啃塑料海龜,聽見媽媽嘆氣,突然把玩具往她懷里塞。“沒事的。”蘇晚捏著海龜硬殼上的紋路,聲音有點發澀,“等爸爸忙完,我們再去看海好不好?”小家伙似懂非懂地眨眨眼,抓起她垂在膝頭的頭發往嘴里塞。
當晚的家庭視頻通話里,陳默母親把老花鏡推到鼻尖上,鏡片反射著廚房的頂燈:“讓他忙工作去,媽跟你爸陪安安去。”鏡頭里突然晃過老爺子的身影,他舉著頂寬檐草帽,麥秸編的帽檐上還沾著去年秋收的谷粒,“我這帽子曬不爛,正好給安安當沙灘玩具桶。”
出發那天清晨,陳默站在玄關幫她們檢查行李。他把防曬霜塞進蘇晚的帆布包,又把安安的防曬袖套往自己手腕上套了套:“這松緊帶有點松,我在公司樓下找修鞋攤縫了幾針。”電梯門合上的瞬間,蘇晚看見他對著安安揮了揮手,袖口露出半截沒縫完的線頭,像只孤零零的白色小蟲。
高鐵上的三小時,成了安安的探索之旅。他先是抓著奶奶的銀鐲子晃悠,鐲子碰撞的叮當聲引得鄰座阿姨回頭;后來又對爺爺的搪瓷缸產生興趣,非要用小胖手去夠缸沿的“為人民服務”字樣。蘇晚把切好的蘋果塊遞過去,他卻抓起一塊往奶奶嘴里送,蘋果汁順著老人的皺紋往下淌。
“你看這孩子多懂事。”奶奶用袖口擦著嘴角笑,眼角的皺紋堆成朵菊花。爺爺正把車窗調開條縫,海風混著魚腥味涌進來,安安突然指著窗外尖叫——鐵軌旁的蘆葦叢里,幾只白鷺正展開翅膀掠過,翅尖掃過水面時驚起細碎的銀鱗。
海景民宿的陽臺正對著月牙形的海灣。蘇晚剛把安安放進嬰兒圍欄,老爺子已經提著小桶往沙灘跑,背影在夕陽里縮成個晃動的黑點。奶奶在廚房忙碌,砂鍋咕嘟咕嘟燉著海鮮粥,蒸汽把紗窗蒙上層白霧,恍惚間竟和家里的廚房重疊在一起。
第一晚的沙灘屬于退潮后的礁石區。爺爺把安安架在脖子上,踩著濕漉漉的沙礫往礁石群走。小家伙的涼鞋里灌滿了沙子,每走一步都發出咯吱咯吱的響。當爺爺從礁石縫里摸出只小螃蟹時,安安的眼睛瞪得溜圓,伸手去夠那揮舞著螯鉗的小家伙,嚇得奶奶在后面直跺腳。
“你慢點!”蘇晚舉著手機錄像,鏡頭里的祖孫倆正蹲在礁石上,爺爺用手指戳著螃蟹殼教安安辨認:“這是梭子蟹,你看它的殼像不像爺爺的煙盒?”小家伙似懂非懂地拍著小手,螃蟹突然從指縫溜走,他竟順著沙灘追出去兩米遠,小涼鞋在沙地上拖出兩道歪歪扭扭的印子。
清晨的沙灘泛著珍珠母貝的光澤。奶奶把安安裹在浴巾里,看著他學寄居蟹爬行,小家伙的膝蓋陷進軟沙里,留下串小小的坑洞。蘇晚坐在遮陽傘下翻手機,陳默發來十幾條消息,有問安安是否適應的,有叮囑記得涂防曬的,最后一條是張他在辦公室的自拍,眼下的黑眼圈比文件上的墨跡還深。
“爸爸。”安安突然指著手機屏幕咿呀出聲。蘇晚趕緊撥通視頻電話,鏡頭里的陳默正舉著個貝殼,是他昨天在海鮮市場特意挑的:“你看這貝殼上的紋路,像不像數學題里的螺旋線?”安安搶過手機往嘴邊送,屏幕上的陳默突然笑起來,眼角的細紋和爺爺如出一轍。
返程前的傍晚,爺爺用沙子堆了座小城堡,安安蹲在旁邊往“城墻”上插貝殼。漲潮的海水漫過腳踝時,奶奶突然指著天邊喊:“快看!”橘紅色的晚霞正把海面染成熔化的金子,一群海鷗貼著浪尖飛過,翅膀沾著細碎的光。蘇晚掏出手機想拍照,卻發現安安正牽著爺爺奶奶的手,三個人的影子在沙灘上被拉得很長,像條系著三個結的銀鏈子。
高鐵駛進城市夜景時,安安已經在奶奶懷里睡熟。蘇晚翻開相冊,里面有爺爺舉著螃蟹的背影,有奶奶給安安擦防曬霜的側臉,還有張抓拍的全家福——她蹲在中間,爺爺奶奶分坐兩旁,安安趴在爺爺肩頭,背景是翻涌的浪花。窗外的路燈連成流動的光河,恍惚間竟像把沙灘的月光搬進了城市。
推開家門時,玄關的燈突然亮了。陳默穿著圍裙從廚房探出頭,手里還攥著鍋鏟:“海鮮粥在鍋里溫著,我照著媽發的食譜做的。”他走過來抱起熟睡的安安,動作生澀卻小心翼翼,“沙灘好玩嗎?等我忙完這陣,咱們再去看日出。”
蘇晚看著他鬢角新冒的白發,突然想起沙灘上那串祖孫三人的腳印。潮水雖然會把它們撫平,可那些踩在沙粒里的溫度,那些混著海風的笑聲,早被時光釀成了蜜,悄悄藏進了孩子成長的年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