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青尚有要務在身，只送了殷裁一程，便轉身離去。

殷裁獨自走向家中那處僻靜的小院，離得尚遠，他便停下了腳步。

院門口，黑壓壓地站滿了人。

足有四五十號，排成了兩條不甚整齊的長龍。

人影幢幢，為首的是九位身著公服的捕快，身后跟著他們各自手下的白役，個個屏息凝神，臉上堆著小心翼翼的笑容。

當殷裁的身影出現(xiàn)在巷口，原本還有些許低語的長龍瞬間鴉雀無聲。

所有的目光齊刷刷聚焦在他身上，帶著敬畏討好。

緊接著，兩條長龍齊齊躬身，動作并不十分整齊，但恭敬聲音卻匯成一片：

“見過殷捕頭！”

聲音在寂靜的巷子里回蕩，帶著一種近乎諂媚的熱切。

殷裁的目光平靜地掃過這些熟悉又陌生的面孔。

為首那九位捕快，他都認得。

父親殷正還在世時，他就見過這些人進出殷家，那時他們的眼神，或是疏離，或是隱含不屑，與殷正說話時也常帶著敷衍。

殷正離世后，他倉惶操辦喪事，這些人倒是都來了，可隨禮的份子錢薄得可憐，連像樣的紙錢都湊不齊幾刀。

反倒是辦喪事的簡陋席面，他們吃得心安理得，推杯換盞間不見半分哀戚，只是趕了個免費的飯局。

他不得不硬著頭皮去錢莊借了印子錢，才勉強將父親體面下葬。

而在他蔭補成為捕快之后，那些捕快更是視他如無物，擦肩而過連個點頭都吝嗇，說話也總是刻意避開他，仿佛他身上帶著什么晦氣。

由此可見，殷正在這公門捕快堆里的人緣，差到了何等地步，但那不是他的錯，是他太過剛直，擋了太多人的財路。

而如今……

殷裁看著眼前這些曾經冷漠甚至刻薄的面孔，此刻笑的滿臉燦爛，腰彎得恰到好處，那笑容里的討好之意，幾乎要從眼角眉梢溢出來。

人情冷暖，世態(tài)炎涼，不外如是。

殷裁心中毫無波瀾，只有一片冰冷，他甚至連一絲嘲諷都懶得顯露，淡淡開口：

“諸位心意，殷某領了，若無要事，早些回去歇息，明日點卯，莫要誤了時辰。”

語氣平靜無波，聽不出喜怒，帶著顯而易見的疏離。

言罷，他徑直穿過人群讓開的通道，推開了略顯陳舊的院門。

院內，小院收拾得異常整潔，一塵不染，顯然不久前有人精心打掃過。

屋內，桌上放著一壺清茶，壺嘴還裊裊飄著細微的熱氣，顯然是剛泡好不久。

殷裁隨手拿起干凈的杯子，提起茶壺倒了一杯。

清澈的茶湯帶著淡淡的香氣。

他端起杯子湊到唇邊，動作卻忽然頓住，鼻翼下意識地翕動了幾下。

一股極其細微，幾乎被茶香完美掩蓋的怪異氣息，鉆入他的鼻腔。

若是以前，他或許只會覺得這茶香有點特別，不會深究，但此刻，腦海中那連同醫(yī)術一并帶來的，關于藥草和毒物的模糊知識碎片瞬間被激活。

他神色微凝，將杯子湊得更近，閉上眼，深深吸氣，仔細分辨。

茶香之下，隱隱透著一絲微澀，類似某種腐敗藤蔓的根莖，還有一絲極淡的清甜花香。

枯心藤……金銀花露……

兩個名字如同閃電般劃過腦海！

這是……神仙散！

一種極其陰毒的慢性毒藥，它并非見血封喉的烈性毒物，初飲時，非但不會不適，反而會讓人精神亢奮，氣力倍增，精力無比旺盛。

但若連續(xù)服用，毒性便會悄然侵蝕心脈，導致心衰之兆。

不消一月，中毒者便會自然地心力衰竭而亡，即便是經驗豐富的仵作，也很難從尸體上查出確鑿的毒殺痕跡。

殷裁眸底瞬間凝結成冰，森冷的殺意幾乎凝成了實質，他不動聲色地將茶杯放下，抬眼看向門口。

四位捕快，拎著大包小裹，臉上堆著更盛的笑容，小心翼翼地跟了進來。

殷裁打量著四人，若是不出意外，下毒的，應當就在這四人之中。

“殷捕頭，您看，這是兄弟們和街坊的一點心意。”

一個圓臉捕快搶先開口，將幾個沉甸甸的包裹放在桌上，大多是布匹綢緞。

殷裁記得他，此人名為鄧云章，跟在殷正身后七年有余。

“我等就是來送個賀禮。”

另一個身材高瘦的捕快連忙補充，跟著放下幾個錦盒，里面是些銀質的餐具擺件：“這是城東鴻運坊的杜金山杜掌柜，特意托小人送來的賀禮，祝賀您榮升捕頭，杜掌柜說了，改日定要親自設宴為您道賀！”

殷裁打量了他一陣，心緒微沉，苗志尚，跟在殷正身后十余年，比薛晨還早。

“還有這個。”又一位捕快上前，放下一個精致的檀木盒子，其內隱隱透出藥香：“這是城南溫柔舫的柳舫主送來的賀禮，柳舫主可是咱們秋平有名的美人，她說了，殷捕頭年輕有為，日后定當前途無量，邀您有空一定去溫柔舫坐坐。”

任川，跟在殷正身后八年。

殷裁指尖微緊，心緒似潮水起伏。

最后一位捕快放下一個更大的包裹，里面是些成色不錯的虎骨，人參等藥材：

“這是城北虎威武館的館主雷剛送來的，雷館主說這些都是上好的補藥，最是滋養(yǎng)筋骨氣血，祝賀您晉升，讓您務必保重身體！”

蔣瑞元，跟在殷正手下，已有九年。

至于幾人口中的杜金山、柳云以及雷剛。

正是他此前聽聞過的秋平三虎，眼皮底下最大的三個地頭蛇，想跟這三人搭上關系，顯然不易，從幾人的態(tài)度來看，怎么也不像是最近才認識的。

殷裁抬手緩緩撫過桌上的賀禮，最終只留下了街坊鄰里送的布匹以及一些蜜餞果糕，其余的，一概未碰，擺了擺手：

“拿回去。”

銀器、秘藥、還有那些虎骨補藥，在刑獄的判定之中，都算是賄賂。

殷裁緩緩掃過四人，沒有去點破茶水有毒一事，抬手送客：

“諸位慢走。”

說話間，他緩緩抬手，將杯中茶水一飲盡。

見狀，四人之中的苗志尚，脊背微松，下意識緩了口氣，眸光游移之間，卻是驀然撞上了殷裁的視線。

他周身驟然一寒，頭皮幾乎炸開。

殷裁依舊仰著頭，但那眸光卻是死死盯著他，幽深似寒潭，他壓抑住劇烈跳動的心臟，強自鎮(zhèn)定的低下了頭。

聽到殷裁的話，幾位捕快對視一眼，神色有些許為難，但還是依言帶走了賀禮，連聲告退。

院門重新關上，隔絕了外面的世界。

殷裁站在原地，聽著腳步聲遠去，內力運抵喉間，吐出了一口茶水，面色冷凝：

“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