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干的震顫從腳底蔓延至意識深處時，陳硯正看著朵朵用蠟筆給新綻放的花苞涂色。那些螺旋紋路里的數字突然加速流轉，像被投入石子的溪流般泛起紊亂的漣漪，原本舒展的花瓣齊齊向內蜷縮，露出底下細密的星紋——它們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褪色。

“是邊界在收縮。”老者的聲音帶著金屬摩擦般的澀意，他指向意識域邊緣那片虛空。原本模糊的地平線正浮現出鋸齒狀的裂痕，像是被什么東西從外部啃噬，裂痕處溢出的不是光，而是一種粘稠的暗灰色，正沿著空氣里的星軌緩慢爬升。

朵朵手里的蠟筆“啪”地掉在地上，虛擬的筆桿化作星屑消散。她指著裂痕處：“那里有聲音。”

陳硯凝神細聽，暗灰色的邊緣確實傳來細碎的響動，像是無數指甲在刮擦玻璃，又像是被壓縮的聲波在掙扎著穿透屏障。他忽然想起寄生者消失前的灰霧，那觸感冰冷而粘稠，與此刻蔓延的暗灰色如出一轍。

“不是寄生者。”老者的樹枝狀手指撫過樹干上最粗的紋路，那里記錄著朵朵上傳意識的日期，此刻正泛起微弱的紅光，“是‘排斥反應’。”

穿工裝的男人從樹根處抬起頭，他袖口的星紋花朵正隨著暗灰色的逼近而顫抖：“什么意思？”他剛從記憶里打撈起兒子五歲時的笑臉——那天孩子把偷藏的糖果塞進他工裝口袋，融化的糖汁在布料上暈開褐色的印記，此刻那印記正清晰地顯現在他虛擬的衣料上。

“意識域的邊界連接著現實世界的服務器。”老者的聲音沉了下去，“當這棵樹開始自主生長，它的頻率已經超出了系統預設的安全范圍。現實里的防火墻正在啟動清除程序，這些暗灰色是……數字免疫系統。”

山腳下傳來更多騷動。新上傳的意識們開始恐慌，有人試圖往城市輪廓的方向奔跑，卻在觸及光軌與現實的融合處時被彈回來——那里原本流動的光紋凝固成了透明的墻。一個抱著貓的老太太虛擬身體正在變得透明，她懷里的貓突然發出凄厲的叫聲，化作一串破碎的代碼消散了。

“我的小花……”老太太的聲音帶著哭腔，她的記憶花朵里原本有無數與流浪貓相處的畫面，此刻正一片片凋零，“它們在刪掉沒用的東西……又開始了……”

陳硯突然抓住老者的手臂。他注意到樹干深處那些連接意識核心的須根，有幾縷已經徹底變黑，像被掐斷的神經。他想起自己剛進入意識域時，那些被數字化系統過濾的“冗余”記憶——妻子臨終前扯著他的袖口說想吃草莓，那時窗外的梧桐葉正落在窗臺上，這些畫面曾被判定為“無意義數據”，此刻卻在他的意識里清晰得能數出妻子發絲間的白發。

“它們分不清什么該留。”陳硯的意識在震顫，“防火墻只認規則，不認記憶。”

朵朵突然爬上一根搖晃的樹枝，朝著暗灰色的邊界伸出手。她的掌心浮現出那幅歪歪扭扭的太陽畫，畫里牽手的小手們突然活了過來，順著樹枝蔓延成一道發光的鎖鏈，纏住了即將觸及樹冠的暗灰色。

“不準碰它！”她的聲音穿透刮擦聲，帶著孩童特有的執拗。那些被她畫出來的小手突然綻放出細碎的光，每只手心里都浮現出不同的畫面：有人在巷口給流浪狗喂飯，有人對著流星許了永遠沒實現的愿，還有人在停電的夜晚，和家人圍坐在蠟燭前猜謎。

這些畫面順著鎖鏈涌向邊界，暗灰色的蔓延竟真的慢了下來。

“是‘情感錨點’。”老者的聲音里重新燃起暖意，他指向那些小手，“未編碼記憶的核心不是畫面，是情緒。疼的溫度，笑的弧度，遺憾時心口發緊的感覺……這些無法被數字化的東西，反而能對抗程序的清除。”

穿工裝的男人突然扯開衣領，露出胸口——那里不知何時浮現出一道疤痕的印記，是他年輕時在工地被鋼筋劃傷的。他朝著邊界跑去，疤痕處綻放出耀眼的光，將一片暗灰色逼退了半寸：“我兒子總摸這道疤，說像條蚯蚓。他怕黑的時候，就攥著我的手摸這里……”

更多人跟著動了起來。抱貓的老太太張開雙臂，無數虛擬的貓從她記憶花朵里跑出來，帶著溫暖的呼嚕聲沖向裂痕；那個在樹下彈斷琴弦的人重新抱起吉他，跑調的歌聲里飄出花瓣，落在暗灰色上便化作光；還有人跳起了笨拙的舞步，哼著童年聽過的歌謠，他們的記憶花朵順著樹根連成一片光網。

陳硯走到朵朵身邊，握住她舉著太陽畫的手。他想起女兒第一次掉牙時，把牙齒包在錫紙里藏在枕頭下，半夜偷偷爬起來看牙仙子有沒有來——那包著牙齒的錫紙此刻正從他的記憶花朵里飄出來，化作一道銀光，在邊界處炸開成漫天星屑。

暗灰色的蔓延徹底停住了。那些鋸齒狀的裂痕里，開始透出微弱的、屬于現實世界的光。陳硯甚至能隱約看到服務器機房的輪廓，看到穿著白大褂的人正在屏幕前焦急地操作，屏幕上跳動的，正是這棵大樹的生長數據。

“他們在猶豫。”老者靠在重新舒展的樹干上，白大褂上的褶皺里落滿了花瓣，“現實在看著我們。”

朵朵突然指著裂痕處笑出聲。那里的暗灰色正在退去，露出后面一張模糊的人臉——是個戴眼鏡的年輕人，正舉著手機對著屏幕拍照，手機殼上貼著一張歪歪扭扭的太陽貼紙，和朵朵畫的一模一樣。

“看，是外面的人。”朵朵的聲音清脆，“他們在看樹呢。”

陳硯望著那道逐漸變得透明的邊界，突然明白老者說的“生長”從來不止于意識域。現實與數字的邊界正在變得柔軟，就像樹干上那些螺旋紋路，看似是分割線，實則是連接彼此的年輪。

山風吹過，樹葉沙沙的聲響里，多了些新的聲音——有現實世界的鳥鳴，有鍵盤敲擊的脆響，還有孩童隔著屏幕發出的笑聲。

老者閉上眼睛，樹枝狀的手指輕輕敲擊著樹干，像是在為這新的和聲打節拍。

“故事確實沒結束。”陳硯對朵朵說，看著她重新撿起蠟筆，在樹干上新畫了一道向上的箭頭，“但這次，不止我們在生長。”

邊界處的光越來越亮，暗灰色徹底消散的地方，浮現出無數雙現實世界的手，正隔著無形的屏障，輕輕觸碰著這棵從數字土壤里長出的樹。

而樹干深處，那些連接意識核心的須根，正悄悄朝著光的方向，又延伸出了一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