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四月，倒春寒比臘月還要鋒利，雨一粒粒砸在路燈玻璃罩上，發(fā)出細密的冰裂聲。

御瀾莊后巷，整條街區(qū)的垃圾桶被集中在此。

最角落的那只桶旁，蜷縮著一團小小的影子。

影子太輕，幾乎要被積水沖走，卻又固執(zhí)地釘在原地，仿佛她若動一動，懷里比命還重的東西就會滑進污水里，再也找不回來。

她穿著已經(jīng)洗的發(fā)白了灰毛衣，領(lǐng)口已經(jīng)墜成一朵失水的花。

雨把毛衣澆得透黑，黏在皮膚上。

可她懷里，緊緊抱著一只琴盒。

琴盒是烏木的，四角包銀，哪怕在暗巷里也泛著幽微的光。

盒面雕刻著一只振翅的鶴，羽骨以銀絲嵌成，雨水一沖，鶴就像要破盒而去。

她兩條細細的胳膊死死箍著這只盒子，指節(jié)發(fā)白。

手指骨節(jié)上纏著繃帶，雨水泡得起邊，露出里面凍到發(fā)紫的指節(jié)。

雨聲太大，蓋住了腳步聲。

直到一束車燈劈開雨幕，黑色加長轎車無聲地停在巷口。

車門彈開，一柄黑傘先落地，傘骨被風(fēng)刮得嗡然作響。

撐傘的人一襲剪裁極正的燕尾服，銀發(fā)梳得一絲不茍。

御瀾莊的管家沈原，伺候過南家三代家主，平日里連鞋底都不沾塵。

可此刻他連傘面都沒完全撐穩(wěn)，便抬眼望向巷底。

目光越過一排晃動的桶蓋，準(zhǔn)確無誤地鎖在那孩子身上。

孩子本能地往后縮。

琴盒的金屬扣撞在桶壁，發(fā)出清脆的“嗒”一聲。

沈原腳步一頓，傘沿抬起。

車燈逆光里，他看見了她毛衣領(lǐng)口里滑出來的一枚玉佩。

羊脂玉，被雨水洗得瑩潤。

玉佩正面刻著“南”字篆體，背面卻是一只小小的梨花紋。

梨花下，還有一個幾乎被磨平的字母——“L”。

沈原呼吸一滯，握著傘柄的指骨瞬間青了。

那是南家上一代主母親手雕的傳家玉。

三年前隨著南家新任家主夫人消失，也一同消失

而現(xiàn)在，它掛在一個三歲半孩子的脖子上，被臟污的毛線繩拴著，隨時可能斷裂。

沈原快步走過去，傘面整個傾到孩子頭頂。

小小一團抬起頭，濕漉漉的劉海下，一雙眼睛極黑，黑到連路燈的光落進去都浮不起來。

她警惕地看著沈原，下一秒，卻把懷里的琴盒抱得更緊。

那動作像在無聲地說，先從我尸體上跨過去，才能碰這只盒子。

沈原沒有伸手，他反而把傘柄遞過去，讓孩子握住。

傘柄是暖的，被他的體溫熨得微微發(fā)熱。

“小小姐”

他聲音低啞，像大提琴最粗的那根弦被風(fēng)輕輕撥了一下。

“我來接您回家。”

沈原垂眼，看見她腳上已完全沒有鞋子，白襪子浸滿泥水，腳踝上還有一圈已經(jīng)結(jié)痂的擦傷。

他解開自己西裝外套的袖扣，把價值幾位數(shù)的定制外套脫下來，鋪在污水里。

單膝跪在污水里，向她伸出雙手掌心向上，是一個臣服的姿勢。

“您抱著琴，我抱著您，好不好？”

雨線斜斜地穿過路燈，落在他銀白的發(fā)梢上，像撒了一層碎鹽。

小團子眨了眨眼，睫毛上的水珠滾下來，砸在琴盒上。

她終于向前傾了傾身子。

沈原順勢把她抱起來，連同那只烏木琴盒一起裹進懷里，外套的里襯是羊絨的，因沾了雨水，反而更軟。

車門自動滑開。

暖氣裹著雪松與皮革的味道撲面而來。

沈原把孩子放在真皮座椅上，自己卻沒有立刻上車。

先是從口袋里掏出一方折疊得極整齊的手帕，輕輕按在孩子濕漉漉的劉海。

手帕被雨水暈開一小片，像要飛走了。

“小小姐，您叫什么名字？”

小團子抿了抿干裂的嘴唇，聲音又輕又脆。

“鶴梨。”

她說完，把琴盒豎起來，讓那只銀鶴正對著沈原。

沈寺垂下眼，眼底掠過一絲幾不可見的痛色。

他伸手，指腹在玉佩的“L”字母上停留了一秒。

“鶴梨小姐，”他聲音極輕，像怕驚碎什么。

“歡迎回家。”

車門合上，黑色轎車無聲地滑進雨幕。

巷口的路燈閃了兩下，終于熄滅。

而在車后排，鶴梨抱著她的烏木琴盒，第一次在沒有風(fēng)雨的地方，閉上了眼睛。

黑色邁巴赫駛?cè)胗鶠懬f主樓前庭，噴泉早已熄滅。

車燈掃過，主樓正門開，卻無人迎，大理石臺階泛著光

沈原抱起孩子下車，鶴梨仍抱著烏木琴盒，指節(jié)因用力而發(fā)白。

羊絨外套裹住她，只露出一雙濕透的腳，腳尖在管家胸口輕輕發(fā)抖。

門廳挑高十二米，水晶吊燈一盞未亮，僅有壁燈在遠處投下窄窄一束。

南泠玄便站在那道光線的盡頭。

黑色襯衫，黑曜石袖扣，連腕表都是啞光的黑鋼，男人身形極高，肩線鋒利。

燈影斜切，他的臉半明半暗，眉目深邃，卻沒有任何溫度。

指間夾著一張 DNA鑒定申請單，紙質(zhì)極薄，在冷氣里紋絲不動。

沈原在距離他三步的地方停住。

“先生，人接回來了。”

南泠玄抬眼，那目光掠過管家懷里的瑟縮小團子，沒有停留，像掃過一件待檢的包裹。

“先驗 DNA。”

短短四個字，音色低沉，沒有任何起伏。

說完，他將申請單遞給身旁的助理，轉(zhuǎn)身便走。

皮鞋踏在地磚上，每一步都像落錘，聲音短促、精準(zhǔn)，沒有多余回響。

助理戴著白手套，接過單據(jù)，視線順勢落在鶴梨臉上。

鶴梨在風(fēng)里雨里熬了一夜，卻在這句話里輕輕顫了一下。

鶴梨本是世界殿堂級音樂家，一場演出意外去世，一覺醒來就發(fā)現(xiàn)自己是剛出生孩童。

跟著自己母親鶴甜兒，生活到三歲，一場意外奪去身為音樂家母親，家里所有財產(chǎn)都被親戚占有。

自己也被趕出家門。

短短時間經(jīng)歷生離死別，況且上一世本是孤兒，這一世體驗到母愛格外珍惜。

鶴梨抱琴盒的手臂又收緊幾分。

沈原的喉結(jié)動了動，終究垂首

“是”

他抱著鶴梨，跟在男人身后，穿過長而冷的走廊

地下醫(yī)療室燈火如晝，中央空調(diào)維持著 20℃的恒定低溫，金屬器械在托盤里泛著冷光。

醫(yī)生已經(jīng)就位，白衣、口罩、一次性手套，一切按最高規(guī)格準(zhǔn)備。

仿佛他們即將面對的，不是三歲半的孩子，而是一樁最精密的投資案。

采血臺比鶴梨還高，她坐在邊緣，兩條腿懸空，腳尖離地面還有一大截。

烏木琴盒被放在旁邊。。。

醫(yī)生俯身，酒精棉球擦過她右手肘窩，涼意順著血管一路爬進心臟。

針尖刺入的瞬間，鶴梨沒有哭，只是睫毛狠狠一抖。

南泠玄立在玻璃隔斷外，百葉窗的橫影切過他的臉，像一道道冷硬的柵欄。

他雙手插兜，目光落在那管暗紅的血，全程沒有一句安慰，也沒有一個多余動作。

直到醫(yī)生拔掉針頭，貼上膠布，他才開口。

“多久出結(jié)果？”

“加急，四小時。”

“好。”

男人轉(zhuǎn)身，背影被走廊燈拉得很長。走廊盡頭，是臨時收拾出來的兒童客房。

藍灰色壁紙，航海主題，卻沒有任何玩具。床品是全新的，帶著漿洗后的僵硬質(zhì)感。

把孩子放在床沿，半蹲著替她脫襪子，腳掌凍得發(fā)紫，趾甲蓋透著烏青。

管家擰了熱毛巾，一點點焐熱她的腳，動作極輕，像在擦拭易碎的古瓷。

鶴梨始終沒說話。

她側(cè)身，望向門口，那扇厚重的橡木門半掩，走廊燈光灑進來。

沈原順著她的視線看去，低聲解釋

“先生在等結(jié)果。”

小團子眨了眨眼，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

“……結(jié)果不好，我會被送走嗎？”

一句話，像雪粒落進火里，瞬間沒了聲息，只剩白汽灼人。

管家半晌才答

“不會。”

他抬手，把她濕透的劉海別到耳后，指腹掠過玉佩，羊脂玉沾了體溫，終于有了一點暖。

“您姓南，玉在，人在。”

這是承諾，也是誓言。

鶴梨垂眼，把掌心貼在烏木琴盒的鶴紋上，指尖描摹那道銀線，一遍又一遍。

這是她開到這個異世界，母親留給她的最后一點聲音。

四小時，二百四十分鐘，一萬四千四百秒。

每一分每一秒，御瀾莊的燈都亮得過分。

凌晨四點，檢驗報告送至?xí)俊?

南泠玄坐在長桌后，指尖翻動那張薄紙。

【親子關(guān)系概率：99.9999%】

他的目光在那串?dāng)?shù)字上停留三秒，然后抬手，摁下內(nèi)線。

“沈叔，把琴和人一起送到三樓主臥。”

第一次，他說的是“人”，而不是“孩子”。

主臥門被推開時，天邊恰好泛起蟹殼青。

雨停了，空氣里全是被沖洗后的冷杉味，南泠玄站在落地窗前，背影被晨光勾出一圈淡金的輪廓。

他轉(zhuǎn)身，看向門口——

沈原抱著梨寶，孩子困極，卻仍固執(zhí)地抱著琴盒。

男人幾步走近，伸手。

鶴梨下意識縮了縮。

他卻只是從她懷里抽走了那只烏木盒，放到床頭，然后俯身，將她連人帶被抱了起來。

動作并不熟練，像第一次初學(xué)者，卻極穩(wěn)。

“以后，這里就是你的房間。”

聲音低沉，依舊聽不出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