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兩份軍報
- 泣血淬明
- 作家lahQIj
- 9484字
- 2025-08-18 19:15:00
崇禎十四年十一月初八,子時。兩份墨跡未干的軍報,如同兩塊燒紅的烙鐵,燙得王遠掌心發麻。燭火在聚義廳內不安地跳躍,映照著他驟然繃緊的側臉。
“十一月初七?!”王遠猛地抬頭,眼中精光爆射,如利劍刺破沉沉的夜色!這個日期,像一道冰冷的閃電劈入腦海——與昨日金魚寨尸山血海的鏖戰,竟是同一天!東線,史東明這頭盤踞泰山的惡虎,正以萬鈞之勢圍困著泰安州城;西線,李青山那匹肆虐的豺狼,已踏破東平州,兵鋒直指王莊!東西兩線,幾乎同時燃起焚天的烽火!局勢之險惡,猶如兩把淬毒的尖刀,一左一右,狠狠抵在了平東軍疲憊不堪的咽喉之上,遠超他此前最壞的預想!
聚義廳內,死一般的寂靜!空氣仿佛被一只無形巨手瞬間抽空,沉重得令人窒息。眾將臉上血色盡褪,剛剛經歷金魚寨惡戰后的疲憊尚未散去,便被這接踵而至、足以傾覆乾坤的噩耗狠狠擊中!粗重的喘息聲此起彼伏,帶著劫后余生的驚悸和對未知深淵的恐懼。所有人的目光,都沉重地、不約而同地投向了那個挺立在地圖前的身影——王遠。他肩上的千鈞重擔,此刻仿佛化作了無形的山巒,壓得整個廳堂都微微搖晃。
東面是史東明掀起的滔天巨浪,挾裹著泰山之險,勢要吞噬州城;西面是李青山點燃的燎原烈火,燒灼著東平沃土,兵鋒直指家園。夾在這兩股足以碾碎一切的洪流之間,剛剛經歷血戰、士卒帶傷、兵甲未整的平東軍,該如何抉擇?王莊,那個凝聚著王氏全族心血、寄托著無數依附百姓希望的根基堡壘,能否守住?泰安州城,這座控扼魯中的重鎮,又豈能坐視其陷落于賊手?
千鈞一發,刻不容緩!王遠的雙拳,在身側悄然握緊,指節因過度用力而泛起慘白,手背上青筋虬結如龍。他死死盯著地圖上那兩處被無形的鮮血與濃烈危機標記的地點——泰安州與王莊,目光銳利如刀,仿佛要在這令人絕望的絕境之中,生生劈開一條通往生機的血路!
死寂終于被打破。魏大勇那粗糲的嗓音帶著不容置疑的急切率先響起:“少爺!王莊乃是我等根系所在,是我們的家!那里有祖宗祠堂,有婦孺老弱,有我等積蓄的糧秣軍械!萬一有失,我等便如喪家之犬,無根之萍!”牛褚猛地一拍桌案,震得杯盞叮當:“老魏說得對!家都沒了,還剿個鳥的匪!”江大海、孫虎、石杰、呂衛等平東軍嫡系將領也紛紛附和,臉上寫滿了對家園的憂懼。
高桂眼見平東軍眾將皆有退兵回援之意,心中大急。他深知,一旦大軍撤離,留下泰安軍獨守孤城,史東明若真狠下心攻城,后果不堪設想。他急忙拱手,聲音因緊張而略顯尖銳:“王大人!三思啊!如今我軍距泰安州城僅三四十里,騎兵轉瞬即至。下官以為,當先解泰安州燃眉之急!州城乃朝廷臉面,州庫充盈,城高池深,若能速退史賊,穩住西線,再集結全軍揮師東進,迎戰李青山,方為萬全之策!”他話音一落,泰安州內的將領和幾位面色慘白的鄉紳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紛紛出聲附和:“高將軍所言極是!”“請大人以州城為重!”“解了州城之圍,方有轉圜余地啊!”
唯有知方軍首領張遇留,依舊如磐石般沉默,目光穿透人群,死死釘在地圖上的某一點,仿佛在衡量著什么更深的棋局。
王遠站在巨大的輿圖前,腳下如同踩著燒紅的鐵板,來回踱步。每一步都沉重異常,試圖用這機械的動作壓下心頭的驚濤駭浪,讓近乎沸騰的思緒冷卻下來。他必須冷靜!如果此時回兵救援王莊,那么針對史東明的剿滅計劃便功虧一簣!用不了多少時日,那些已被蕩平的山寨,又會被史東明輕易占去,重新成為他爪牙盤踞的巢穴。屆時再想剿滅,難如登天!可如果不回兵……王遠的心猛地一抽,眼前仿佛閃過王莊寨墻崩塌、族人婦孺哭嚎奔逃、依附百姓被屠戮如羔羊的慘景……他費盡心血凝聚的力量,剛剛打出的威名,都將隨之化為泡影,煙消云散!
他猛地停下腳步,目光如電射向情報主官陸叢桂,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急切:“王莊!王莊目前情況究竟如何?何人駐守?糧秣軍械幾何?能守多久?說!”
陸叢桂深吸一口氣,迅速從懷中抽出一份更為詳盡的密報,語速極快卻異常清晰:“稟大人!王莊贊畫部馮志學、王承杰反應迅速,已于賊兵東進前,將王氏宗族老幼婦孺盡數轉移至大王寨和韓王寨!九坊工匠及家眷已遷走半數。另有莊內青壯臨時編練的鄉兵四百余人;目前莊內尚有:趙有財哨、鄒希祥哨,合計戰兵兩百五十余人;劉云山哨攜弗朗機兩門駐守核心堡寨;另有莊內青壯臨時編練的鄉兵五百余人;以及……陳字營步兵三百援兵!”最后一句,他特意加重了語氣。
王遠眉頭緊鎖,追問:“大王寨和韓王寨防御如何?”
陸叢桂繼續稟報:“兩寨由贊畫許儒文、井逢源主持防務。守軍主力為王信哨,另有臨時征召的鄉勇約四五百人。地勢險要,互為犄角。”
一直凝神計算的胡連城此時接口,聲音沉穩地分析道:“如此算來,王莊憑借堅固莊墻、核心戰兵、火器及陳家援兵,只要指揮得當,軍心不潰,咬牙堅持個四五天,應無問題!”
“五天……”王遠咀嚼著這個數字,眼中閃過一絲決絕,“若能在這五天內,雷霆掃穴,徹底滅了史東明這禍根!然后全軍掉頭,星夜馳援王莊!東西兩線危局,或可一舉而解!”
“五天?”高桂忍不住提高了聲調,臉上寫滿了難以置信,“王大人!五天時間,莫說史賊盤踞大小十數個險要山寨互為應援,單是一個金魚寨,我軍拼盡全力,傷亡枕藉,也耗費了十整日!五天之內掃平史東明?這……這無異于癡人說夢啊!下官還是以為,當務之急是驅退史賊,保住州城不失,方是上策!”他這一說,廳內泰安州一系的將領和大部分中立將領也紛紛點頭,顯然認為這是當前最穩妥、也是唯一可行的選擇。然而王遠心中,那份不甘如同毒蛇噬咬,剿滅史東明以絕后患的機會,難道就這樣白白放棄?
王遠的目光在輿圖旁逡巡,忽然落在一直沉默不語的陳志漢和胡連城身上。這兩人并未參與爭論,只是像入定的老僧般,緊緊盯著地圖,手指無意識地在輿圖上比劃著,時而皺眉,時而湊近細看,角度不斷變換。王遠心中一動,一絲微弱的希望升起。他沉聲問道:“陳贊畫、胡贊畫!二位默然良久,必有高見!值此危局,有何良策,但說無妨!”
陳志漢聞言,緩緩抬起頭,眼中閃爍著思索的光芒,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回大人。卑職以為,無論此刻倉促回援東平州,還是被高將軍所言牽引著去解泰安州之圍,皆非上策。此二者,皆是將我軍置于被動挨打,疲于奔命之景,被賊寇牽著鼻子走。”他頓了頓,目光掃過眾人驚疑不定的臉,“卑職所思者,是如何……反客為主,抓住戰場之主動!”
此語一出,滿座皆驚!眾人面面相覷,一時有些摸不著頭腦。但基于這幾日陳志漢展現出的卓絕謀略所建立的信任,將領們不自覺地圍攏過來,屏息凝神,想聽聽這“陳呆子”又能有何驚人之論。陳志漢被這么多雙灼灼目光盯著,略顯局促,但很快便沉浸在自己的思路里,指著地圖問道:“各位大人,能否再詳述一番史東明盤踞的具體情形?尤其是其巢穴所在?”
蕭國炫作為對泰安匪情最熟稔的本地將領,立刻站出一步,語速飛快地介紹:“史東明本為萊蕪黃山礦一悍匪礦工,早年受白蓮教余孽蠱惑,嘯聚山林。如今其勢已成,盤踞整個泰安州北部及萊蕪縣北面的泰山余脈,擁眾號稱一萬五千!麾下閻松亭、滕天鳳為其左膀右臂。其巢穴依托險峻山勢,占據著藥鄉寨、跑馬寨、七星寨、香山寨、胡多寨、石云寨等大小十余個山寨,易守難攻!”
陳志漢一邊專注地聽著,一邊迅速拿起炭筆在輿圖上勾勒標記,將蕭國炫提到的山寨位置一一標注清晰。他頭也不抬地追問:“蕭將軍,請再說一遍寨名方位……很好。那么,史東明本人,通常坐鎮何處?哪個寨子是其老巢根本?”
蕭國炫略一沉吟,指著地圖上幾處險要位置:“具體哪個是常駐老巢,因其狡詐多疑,時常轉移,難以確知。但可以肯定的是,七星寨、胡多寨、石云寨這三處,必有其核心巢穴之一!此三寨……”他語氣凝重起來,“皆深藏于群山腹心之中,地勢險絕,通往寨外的山道往往僅有一兩條,狹窄如羊腸,崎嶇難行。即便是些老弱殘兵據守,仰攻亦如登天!且三寨位置互為犄角,一方有警,另外兩寨皆可迅速出兵策應。史東明此次傾巢而出圍困州城,留守寨中的必是其心腹精銳,依常理推斷,每寨留守之兵,恐不下于金魚寨之敵!”
陳志漢仿佛完全沒聽出蕭國炫話語中對強攻這三寨的否定之意,只是盯著地圖,口中喃喃自語:“群山腹心……羊腸小道……一夫當關……”炭筆在七星、胡多、石云三寨的位置反復圈點,又沿著那細若游絲的山道向外延伸,最終停留在山外平原邊緣的幾個村落上——下港、蘇莊、龍尾。他的眼神越來越亮,仿佛捕捉到了一線靈光。
聚義廳內落針可聞,眾人被他這沉浸的狀態所懾,連呼吸都放輕了,生怕打斷這關鍵的思緒。過了足有百十息(約數分鐘),連一向不拘小節、直呼其名的陸叢桂也忍不住低聲問道:“文靖?可是想到了什么破局之法?”
陳志漢猛地抬頭,眼中精光四射,聲音帶著一種豁然開朗的興奮:“大人!卑職在想,既然這些山寨深藏群山,依賴這一兩條命脈般的山道與外界連通……那么,若我軍能搶在史東明回縮之前,出其不意地控制住山道出口的這些咽喉要地——下港、蘇莊、龍尾三村!是否就能如同扼住了毒蛇的七寸,徹底封死泰安州西部平原通往七星、胡多、石云三寨的道路?”
他手指重重地點在輿圖上:“如此一來,史東明大軍便陷入絕境!他只有兩條路可走:其一,拼死打通我們扼守的通道,奪回其退路!這便是我軍求之不得的決戰良機!其二,放棄打通山道,直接向東流竄進入萊蕪縣境內,再試圖從其北面的吐子口進入山區老巢。而吐子口……”陳志漢的手指快速滑向萊蕪縣北,“地勢雖也險要,卻遠不如他精心經營的老巢三寨!且我軍可尾隨其后,在吐子口以逸待勞,再與他決戰!無論他選哪條路,主動權皆在我手!只要決戰中能殲滅史東明主力,山中那些留守的賊寇,失了主心骨,便如甕中之鱉,可從容一一拔除!泰安州大患,至此可定!”
“妙啊!”廳內瞬間爆發出壓抑不住的驚嘆!眾將領如同醍醐灌頂,紛紛擠到輿圖前,目光灼灼地盯著陳志漢手指劃過的地方,臉上疲憊與絕望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興奮與欽佩。原來這“陳呆子”并非要強攻險寨,而是要扼其咽喉,逼其決戰!此計若成,確是化被動為主動的絕妙手筆!
然而陳志漢并未被贊譽沖昏頭腦,他緊接著拋出一個關鍵問題:“不過,此計尚有一處巨大隱憂——時間!若史東明在得知退路被斷后,并不急于與我決戰,反而在平原上選擇險要處立下堅固營寨,固守待援,等待東線李青山取得突破或與我軍形成夾擊之勢……他若鐵了心要做這縮頭烏龜,以拖待變,我軍豈不反被拖住?東西兩線危局依舊!”
胡連城立刻接口,神色凝重:“文靖所慮極是!東西兩賊同于初七出兵,絕非巧合,必是互通聲氣,約定共舉!史東明極可能存了拖延之心,坐視李青山攻破王莊,迫我回援,他再趁勢掩殺或從容退走!”
“他娘的!原來這兩個賊子早就串通好了!”牛褚氣得哇哇大叫,拳頭捏得咯咯作響。
陳志漢目光掃過眾人,沉聲道:“所以,此計成敗之關鍵,在于如何逼迫史東明在最短時間內,不得不與我決戰!如何讓他做不成這縮頭烏龜?”
就在眾人再次陷入沉思,苦思逼迫決戰之法時,一個低沉而堅定的聲音從角落響起:
“糧食!”
眾人循聲望去,只見一直沉默寡言的王基千站了出來。這位王家軍二號將領,臉上帶著一種對饑餓刻骨銘心的理解。“只要想辦法燒了他的糧草輜重!大軍無糧,軍心必亂!史東明再狡猾,也唯有孤注一擲,速戰速決!否則,不用我們打,他的大軍自己就會崩潰!當年在霍武,我等最怕的就是李青山長久圍困,斷我糧道!”王基千的話,如同黑暗中的火星,瞬間點燃了眾人的思路。
陳志漢與胡連城幾乎是異口同聲:“對!糧食!斷其糧草,如斷其脊梁!必能逼其決戰!”但胡連城旋即皺眉:“然則,史東明向來多疑狡詐,其糧秣輜重必為重中之重,定有重兵把守,戒備森嚴。如何能近前燒毀?難,難如登天!”
眾人剛剛燃起的希望之火,又被這現實的難題澆上了一盆冷水。如何深入萬軍之中,焚毀敵糧?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個破空之聲陡然響起,帶著一往無前的決絕:
“燒糧之事,交給我穆懷安!如何?!”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在這個剛剛投誠不久穆家軍首領身上!只見穆懷安大步出列,單膝跪地,抱拳向王遠,聲音斬釘截鐵:“大人!穆某深知史東明營盤底細及其用兵習性!請撥我精干降卒百人!我有把握混入其大隊之中!十一日之內,必讓史東明糧倉起火,叫他缺糧發瘋,不得不戰!”
王遠眼中精光爆閃,沒有絲毫猶豫,當即拍案:“好!穆懷安!全軍降卒任你挑選!你需要什么,盡管開口!”
穆懷安抬起頭,目光灼灼:“屬下還需大人配合,與史東明打一場!規模無需太大,但要打得真實,打得混亂!唯有如此,屬下這百余人,方有機會趁亂混入其營!”
王遠緊盯著他:“你不怕被史東明或他手下的舊識認出?”
穆懷安嘴角扯出一抹冷冽而自信的弧度:“大人放心!史賊營中號稱萬余,實則魚龍混雜,各寨人馬互不統屬。屬下只需稍作改扮,混入其中一寨隊伍,被識破的幾率微乎其微!屬下愿立軍令狀!”
“好!”王遠猛地起身,聲音鏗鏘有力,“穆懷安聽令!命你即刻在全軍降卒中挑選精悍敢死之士百人!騎兵林勇部、泰安州軍蕭國炫部,全力配合你制造混亂,助你混入敵營!”他走到穆懷安身前,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語氣帶著前所未有的鄭重:“記住!我要你活著回來!我要讓你親眼看著史東明是如何覆滅的!”
穆懷安身體微微一震,王遠那句“活著回來”帶著一種他從未感受過的、近乎戰友般的關懷,在他冰冷的心中激起一絲漣漪,但隨即被更強烈的復仇火焰所吞噬。他重重抱拳,聲如金石:“得令!”隨即與蕭國炫交換了一個眼神,兩人迅速轉身,帶著一股風蕭蕭兮的決然,大步流星地踏出了聚義廳。
陸叢桂看著兩人背影,轉向王遠,謹慎提醒:“大人,若依此計行,大王寨、韓王寨作為王莊婦孺及部分物資的退路,亦需加強以防萬一。”
王遠深以為然,果斷下令:“魏大勇!董霆!”
“末將在!”兩人齊聲應諾。
“命你二人,率五十精騎,火速趕往大王寨、韓王寨,全權接手兩寨防務!同時,傳令平陰守將劉進,著他即刻率領所部三百余人,并入兩寨協防!再傳令平陰孫家、東阿于家,曉以利害,命他們務必派出族中精銳私兵相助,你們要不斷襲擾史東明側翼,牽制其兵力!”
魏大勇抱拳,聲若洪鐘:“得令!”轉身欲走。
“且慢!”王遠叫住他,目光凝重如鐵,“五日!想辦法給王莊送信,告訴王威、趙有財、馮志學、王承杰、趙有財、王承明、劉云山,還有陳家的義士們,無論如何,給我死守五日!五日之內,無論泰安這邊成敗與否,我王遠必率大軍趕回!”
魏大勇虎目圓睜,慨然道:“大人放心!得令!五日之內,莊在,末將在!莊亡,末將亡!”說罷轉身欲行。
“站住!”王遠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我不要你亡!我要你活!把韓王寨給我守好了!胡連城!”
“卑職在!”胡連城應聲。
“你隨魏將軍同去!兩寨用兵布防,多聽聽胡贊畫的意見!”王遠深知魏大勇勇猛有余,謀略稍遜,胡連城的穩重縝密正可彌補。
魏大勇、胡連城對視一眼,齊聲應道:“得令!”兩人不再多言,帶著幾名親兵,如旋風般沖出聚義廳,馬蹄聲在寂靜的寒夜中急促遠去。看著他們融入黑暗的身影,王遠心中那份沉甸甸的焦慮,才稍稍緩解了一絲。
他霍然轉身,目光如電掃過廳中眾將,手指重重戳向輿圖上一處:“下港村!此乃扼守進入七星、胡多、石云三寨數條山道的咽喉鎖鑰!位置緊要,山路復雜!此路,誰愿往守?!”
一直沉默如山的張遇留終于開口,聲音沉穩如鐵:“大人!此處地利險峻,正合我知方軍所長!末將愿率本部六百兒郎前往!必于十一月初八前扼守此處,縱使戰至最后一人,也絕不讓一賊由此入山!”
王遠看著這位以堅韌著稱的將領,沉聲道:“張遇留聽令!命你即刻率領知方軍,星夜兼程,搶占下港村!沒有我的將令,寸步不退!”
“得令!”張遇留抱拳,轉身便走。
“張兄留步!”王遠叫住他,眼中帶著關切,“多帶些棉甲、‘萬人敵’!我看知方軍將士身上棉甲單薄,難擋賊人強弓硬弩!”
張遇留的族弟張遇顏在一旁鄭重應道:“大人放心!末將必多帶火器重械!”兩人不再多言,帶著一股肅殺之氣,大步離去。
王遠目光移向輿圖另一處:“龍尾村!此乃扼守云臺寨方向進山要道之關鍵!其地南面接開闊平原,直面史東明主力威脅;北面則通幽深山谷,需防山中賊寇趁隙而下!兩面受敵,責任重大!誰可擔此重任?”
王基千毫不猶豫地跨步出列,抱拳請命:“末將愿往!”
王遠看著這位獻上“燒糧”關鍵思路的族兄,眼中閃過一絲信任:“王基千聽令!命你率領鐵甲司江大海部、步兵第一司、石杰所部石家軍,合計六百精銳!務必于十一月初八前搶占龍尾村!同樣,無我將令,死守不退!給我釘在那里!”
“得令!”王基千與江大海齊聲應諾,領命而去。
王遠的目光最后落在輿圖中央,手指點向一處:“蘇莊!此乃下港與龍尾之間最大、最寬闊的進山通道,亦是史東明主力最可能選擇的退路!更是我軍預設的主戰場!全軍主力,隨我王遠,直撲蘇莊!”他目光轉向陸叢桂與騎兵將領林用:“林勇、陸叢桂!”
“末將在!”兩人肅立。
“命你二人,率領我平東軍全部騎兵!自即刻起,輪番出哨,持續不斷地騷擾史東明圍城大軍!襲其糧道,擾其營寨,疲其軍心!一旦史賊主力有異動,特別是可能轉向蘇莊方向,不必戀戰,即刻撤向蘇莊,與我主力會合!”
“得令!”陸叢桂、林用等眾將齊聲應諾,聲震屋瓦,戰意瞬間被點燃!
當金魚寨的聚義廳內正為這驚天的危局與險中求勝的奇謀而緊張部署時,數百里外的濟寧州總河衙門內,氣氛同樣凝重得如同鉛塊。
濟寧州河道總理衙門,總河張國維、濟寧兵河道副使葉重華,以及賦閑在家的楊士聰三人,圍坐在一張巨大的山東輿圖旁,手中緊握著東平州剛剛送來的、墨跡似乎還未干透的急報。燭光搖曳,將三人緊鎖的眉頭和臉上的愁容映照得格外分明。
楊士聰心中所思,早已超越了眼前山東一隅的烽煙。他剛在八月送座師周延儒入京拜相,深知這位新任首輔接手的是何等一個爛攤子!遼東局勢自八月起急轉直下,九月初傳來的消息更是雪上加霜——洪承疇督師率領的十三萬大明邊軍精銳,竟被清軍死死圍困在松山、錦州一線,已成甕中之鱉!整個大明,幾乎抽干了最后一滴血去支撐遼西走廊,哪里還有余力救援?而中原腹地,李自成已成燎原之勢;張獻忠、羅汝才、革左五營等巨寇流賊更是此起彼伏,攪得半個天下不得安寧。楊士聰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桌面,心中盤算的,是這大廈將傾的危局中,自己該如何自處?是否到了該挺身而出,挽狂瀾于既倒的時刻?
葉重華的憂思則死死釘在東平州和泰安州這兩處燃起的烽火上。東平州戰事一起,大運河這條帝國的生命線便再次被攔腰斬斷!南糧無法北運,京師震動,九邊告急!而泰安州若不能迅速平定史東明,無異于在漕運重地兗州府的側翼埋下了一顆隨時會爆炸的火雷,讓漕船時刻籠罩在匪患的陰影之下。這兩處戰火,如同兩條毒蛇,死死纏繞在漕運的命脈之上。
張國維的怒火則如同即將噴發的火山。他重重一拳砸在案幾上,震得茶盞亂跳:“王公弼!豎子誤國!”他氣的不僅是東平州遭襲,更是山東巡撫王公弼竟敢未經他這位總管漕運的總河總督同意,便擅自將負有護漕之責的王遠部調往泰安州剿匪!如今好了,王遠被史東明拖在泰安,李青山趁虛而入,漕運斷絕的責任,最終恐怕還要落在他這個總河頭上!彈劾!必須狠狠彈劾王公弼這跋扈之舉!
楊士聰見張國維須發戟張,連忙勸道:“張公息怒。王巡撫調王遠入泰安,雖行事操切,有擅專之嫌,然其初衷亦是為解泰安匪患,穩固山東腹地,從長遠看,亦是為漕運掃清側翼之患。如今局勢……”他指著輿圖上泰安與東平兩處,“恰如我大明全局之縮影。外有建虜重兵壓境(松錦),內有流寇遍地烽煙(李自成、張獻忠等)。國力已疲,兩線作戰,力有未逮,只能擇其一而全力擊破。山東亦是如此,東有史東明,西有李青山,我兵力亦難兼顧。如今泰安州,王遠已剪除史賊羽翼,想來再有半個月便可掃平,正是破局時刻!若此時放棄,前功盡棄,日后再難有此良機!某以為,當行壯士斷腕之舉!狠下心,先全力支持王遠剿滅泰安州史東明!至于東平州……”他頓了頓,語氣帶著一絲無奈,“現由一貢生出身的縣丞王訪吾署理州事,便命他……死守州城吧!只要州城不陷,便有轉圜余地。”
張國維胸膛劇烈起伏,盯著輿圖,眼神激烈變幻。作為總河,漕運斷絕的壓力如山;但楊士聰對大局的分析,尤其是將山東戰局與遼東松錦之圍相提并論的洞察,又讓他不得不冷靜權衡。良久,他長長吐出一口濁氣,仿佛要將胸中塊壘盡數吐出,聲音帶著疲憊與決斷:“罷了!便依你所言!傳令王遠,泰安剿匪,許勝不許敗!務必速戰速決!”他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復雜的算計,“另外,把吏部議定給王遠的那個‘東平州守備’的告身印信,也一并給他送去吧。告訴他,守土安民,便是他的職責所在!”這一招,既是激勵,也是將東平州的部分責任,提前壓在了王遠的肩上。
濟南城,山東巡撫衙門。王公弼同樣徹夜未眠,手中的兩份急報被他攥得幾乎變形。他最擔憂的事情終于發生了!泰安剿匪被史東明死命拖住,李青山趁機在東平州掀起了滔天巨浪!他心中又氣又急,若上個月不顧一切將撫標營主力派去泰安,此刻濟南空虛,后果更不堪設想!他感到自己仿佛被架在了火爐上烤。
一旁的師爺察言觀色,小心翼翼道:“東翁,王遠此前剿匪勢如破竹,已斷史賊數臂,更將其主力誘出巢穴。值此關鍵時刻,若半途而廢,不僅前功盡棄,恐史賊經此一嚇,縮回山中,再難覓其主力,泰安永無寧日矣!”
王公弼頹然坐回太師椅,苦笑道:“是啊……此情此景,竟如我大明之縮影。外有建虜鐵騎叩關(松錦),內有流寇糜爛中原(李自成)。欲剿流寇,則虜騎入塞;欲御外虜,則流寇復熾。左右支絀,顧此失彼!沒想到我山東一隅,也陷入此等尷尬絕境!”
師爺壓低聲音,進言道:“東翁,恕學生直言,值此兩難之境,恐需……當機立斷,保一州,而……暫舍一州!若首鼠兩端,猶豫不決,恐兩廂掣肘,最終滿盤皆輸啊!”
“暫舍一州?”王公弼眼中閃過一絲厲色,隨即又被深深的無奈取代,“談何容易!東平州乃運河鎖鑰,漕運重地!舍棄?朝廷怪罪下來,你我項上人頭難保!泰安州,乃東岳泰山所在,歷代帝王封禪之地!若失陷于賊手,驚擾山陵,這干系,你我又如何擔待得起?”他煩躁地揉了揉眉心,“況且!泰安知州楊應薦,乃是安慶府人!安慶文風鼎盛,朝中勢力盤根錯節,豈是好相與的?等等……東平州知州呢?為何急報是署理州事的縣丞所發?新知州何在?”
師爺連忙回道:“回東翁,東平州知州一職,自前任辭離后,吏部遲遲委派新知州遲遲未到。目前州務,確由縣丞王訪吾署理。此人……乃貢生出身,在朝中并無根基。”
“貢生?縣丞?署理一州?”王公弼先是一愣,隨即眼中閃過一絲了然和決斷。無甚根基的署理官員,與背景深厚的現任知州,這其中的輕重緩急,在官場老手心中瞬間分明。“糊涂!如此要害之地,豈能兒戲!”他佯怒斥責了一句,隨即話鋒一轉,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立刻傳令!命王遠,務必全力以赴,克期剿滅泰安州史東明匪患!不得以任何理由延誤退縮!再傳令署理東平州事的那個縣丞:東平州城,關乎漕運命脈,朝廷顏面!著他務必督率軍民,死守州城!膽敢棄城或疏于職守,致使州城有失,本撫定當親自上本,嚴參其罪,決不姑息!”師爺心領神會,立刻躬身應命,匆匆去起草文書。王公弼望著窗外沉沉的夜色,疲憊地閉上了眼睛,心中默念:王訪吾啊王訪吾,這千斤重擔,就暫且壓在你肩上了!
而被三方勢力(總河張國維、巡撫王公弼、平東軍王遠)在戰略權衡中“暫舍”的東平州城內,署理州事的縣丞王訪吾,正裹著一件半舊的官袍,在寒氣逼人的州衙大堂內焦灼地踱步。城外隱約傳來的喊殺聲和火光,讓他心驚肉跳。他接連打了幾個響亮的噴嚏,揉了揉發癢的鼻子,心頭莫名涌起一陣強烈的不安。“怪哉,莫非是感了風寒?”他喃喃自語,渾然不知自己的命運,已在數百里外幾封冰冷的公文和幾句冷酷的決斷中,被徹底推向了一個孤立無援、只能死守的絕境。他更不知道,他所期盼的援軍,已被更高層的戰略抉擇,引向了另一片戰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