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十四年十一月初七,卯時剛過。金魚寨北門外,朔風卷著殘雪,刮在平東軍將士冰冷的鐵甲上,發出嗚咽般的聲響。空氣中彌漫著泥土、鐵銹與大戰將臨的沉重壓抑。戰鼓未擂,但肅殺之氣已凝成實質,壓得人喘不過氣。
就在前鋒部隊握緊兵刃,只待一聲令下便要強攻之際,寨墻之上,一個粗嘎的聲音陡然撕裂了寂靜:“對面的官兵兄弟,且慢動手!我們寨主有話說!”那聲音被數人接力重復,在空曠的山野間回蕩,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慌亂。
牛褚頂盔貫甲,正焦躁地摩挲著手中沉重的金瓜錘,聞聲怒目圓睜,破口大罵:“放你娘的屁!有話快說,有屁快放!少給老子玩這套虛的,是爺們兒就真刀真槍見個真章!”他身后的鐵甲司士卒,如同沉默的礁石,唯有粗重的呼吸在面甲下噴吐白霧。
寨墻垛口處,人影晃動。片刻,一個四十余歲、面容兇悍、留著濃密虬髯的漢子在一隊親兵簇擁下現身,正是賊首孫玉吾。他目光掃過城下森嚴的軍陣,最終落在中軍王字大旗下,揚聲喊道:“久聞王大人威名,更聽聞大人愛民如子!孫某今日,實乃迫不得已才落草為寇,走到這步田地!只求王大人給條活路,若能網開一面,自此之后,孫某愿聽憑大人調遣,絕無二心!”
一旁的蕭國鉉冷笑一聲,聲音清越:“孫玉吾!你當王大人是三歲孩童不成?三言兩語就想誆騙我們退兵?癡心妄想!”
孫玉吾臉上肌肉抽動,卻不接蕭國鉉的話,只是對著王遠方向高聲道:“自然不敢讓大人白退!”他猛地一揮手,厲喝:“抬上來!”
只見幾名賊兵吃力地抬著幾個沉重的木箱,步履蹣跚地挪到垛口,“嘩啦”幾聲巨響,白花花的銀錠、黃澄澄的金器、各色璀璨的珠寶,如同瀑布般傾瀉而下,在初冬微弱的陽光下閃耀著誘人又冰冷的光澤,堆積在寨墻根下。
“兄弟們!”孫玉吾指著下方,“這只是小小誠意!寨中尚有白銀三萬兩,珠寶數十箱!只要大人肯退兵,這些財貨連同寨中積蓄,一并奉上,絕不食言!”他試圖用財富的炫目光芒動搖官兵的意志。
江大海啐了一口,提刀上前幾步,聲如洪鐘:“呸!孫玉吾,你這點小把戲,打發叫花子呢!識相的趕緊開寨投降,或可饒你一條狗命!負隅頑抗,只有死路一條!”
孫玉吾眼中閃過一絲絕望的狠厲,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幾分凄厲:“大人!孫某佩服平東軍之威,更仰慕大人仁義!然則……然則孫某全家老小性命,皆在史大當家手中攥著!我若降了,他們立時便是刀下之鬼!孫某縱有降心,也絕無降路!唯有一死報之罷了!”他話音一轉,透出陰狠,“但在孫某死前,大人是不是該想想這些人?!”
他再次狠狠揮手!
剎那間,寨墻垛口處如同變戲法般,涌出一排排被繩索捆綁、衣衫襤褸的婦孺老弱!她們驚恐的面容清晰可見,無助的哭喊聲瞬間刺破了冰冷的空氣!
“娘——!娘啊!孩兒不孝……孫寨主,求求您,放了我娘吧!”霍冬隊伍中,一名敢死隊員如同被抽去了骨頭,“哐當”扔掉武器,猛地撲出陣列,五體投地,朝著城頭方向發出撕心裂肺的哭嚎。
“我的兒!我的媳婦兒!”緊接著,劉玉龍隊伍里也沖出一名士兵,同樣棄械匍匐在地,涕淚橫流地哭喊。
如同被點燃的引線,官兵陣營中,尤其是北望寨和駝峰寨的降兵隊伍,瞬間炸開了鍋。哭爹喊娘、捶胸頓足之聲此起彼伏,眨眼間已有十幾人情緒崩潰,不顧軍令沖出陣外。眾將領面面相覷,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打了個措手不及。中軍旗下,王遠緊握劍柄的手指節發白,心中早已翻江倒海:“來了!終究還是來了!我已盡力減少這些降兵上陣,可這人心牽連,又豈能盡絕?”
孫玉吾見官兵陣腳微亂,眼中兇光更盛,趁熱打鐵道:“王大人!若這些金銀和眼前這些婦孺還不能讓大人心動……”他第三次揮手!
又是一群哭哭啼啼的百姓被押上墻頭,人數更多,衣著也更顯破舊。“這些人,都是北望寨附近的良善百姓!只要大人退兵,我孫玉吾立刻開寨門,將這些無辜婦孺連同所有金銀,一并奉送給大人!大人意下如何?我們談談吧!”
官兵陣中陷入一片死寂般的沉默,只有風卷旗幟的獵獵聲和壓抑的抽泣。將士們無不目眥欲裂,鋼牙咬碎,恨不能立刻生啖其肉。連隨軍的鄉紳徐楠等人,也羞愧地低下頭,不忍再看城墻上那慘絕人寰的景象。
“孫胡子——!”一聲飽含血淚的怒吼驟然響起,壓過了所有悲聲。只見穆懷安雙目赤紅,排眾而出,戟指城頭:“可還認得我穆懷安否?!當日我闔家老小慘死于史東明屠刀之下,你便是他的急先鋒爪牙!今日竟還敢在此巧言令色,故技重施,欺騙王大人?!”
王遠深吸一口氣,壓下翻騰的怒火,聲震四野,蓋過了所有嘈雜:“孫玉吾!立刻放了這些無辜百姓!本官在此立誓,保你性命!若有一人因你而死,我必讓你十倍抵命!”他不再給對方任何喘息和討價還價的余地,猛地拔出佩劍,劍鋒直指金魚寨,厲聲下令:
“江大海!石杰!敢死隊,立刻壓上!搶占城頭,解救百姓!呂衛!王化成!鳥銃隊、炮隊準備!凡有賊軍膽敢露頭反擊者,給我瞄準了打!”
“遵命!”眾將齊聲怒吼,聲浪如雷!
城頭的孫玉吾顯然沒料到王遠如此果決狠辣,竟在己方握有人質的情況下悍然發動強攻!人質這張牌瞬間變得燙手無比,甚至有些雞肋。但他臉上兇戾之氣更濃,已然騎虎難下!“好!好個王遠!你不仁,休怪我不義!”他眼中閃過瘋狂,猛地一揮手,發出了最殘酷的命令!
慘劇在瞬間上演!刀光閃處,血花迸濺!被推上垛口的百姓如同斷線的木偶,紛紛慘叫著被砍倒、推下高墻!絕望的哀嚎與重物墜地的悶響交織在一起,構成人間煉獄的悲鳴!
“混賬!”王遠目眥欲裂,心如刀絞,怒吼聲響徹云霄:“火炮!鳥銃!給我全力壓制城頭!全軍——進攻!殺!!!”
戰鼓驟然擂響,如同憤怒的心跳,震徹山谷!
江大海和石杰率領著兩百三十多名王字營主力和九十名敢死隊員,頂著城頭潑灑而下的箭雨和滾木礌石,如同決堤的洪流,沖向寨墻。九十多名敢死隊員,口銜短刃,背負繩索,動作迅捷地撲向云梯。然而,賊軍狡猾地將未死透的百姓或尸體擋在垛口后作為肉盾,鳥銃手顧忌誤傷,投鼠忌器,火力大減。城上賊軍的弓箭卻毫無顧忌地傾瀉而下,攀爬中的敢死隊員如同下餃子般紛紛中箭跌落,慘叫聲不絕于耳。短短片刻,已有二三十人傷亡,云梯上人影稀疏。
江大海看得雙眼噴火,心急如焚!他猛地一把扯下一個動作稍慢的敢死隊員,自己左手舉盾護住頭頂要害,右手緊握云梯,猿猴般向上疾攀!爬到中途,垛口后一名賊軍弓手探身,正欲對他放箭。千鈞一發之際,江大海暴喝一聲,左手死死扣住梯身穩住身形,右手閃電般擲出一柄隨身攜帶的飛斧!那斧頭帶著凄厲的破空聲,精準無比地劈入弓手的頭顱,紅白之物頓時迸濺開來!城下的石杰抓住這瞬間的空隙,張弓搭箭,連珠射出,又撂倒兩名探頭張望的賊兵。在付出了血的代價后,江大海終于第一個躍上了城頭!他如同出閘猛虎,盾牌猛撞,鋼刀翻飛,硬生生在密集的敵群中撕開一小片立足之地。緊隨其后的五名鐵甲兵也奮力攀上,背靠背結成小陣,死死守住這來之不易的橋頭堡。然而賊軍如潮水般涌來,刀槍并舉,喊殺震天,敢死隊每前進一步都異常艱難,進展緩慢。
王遠死死盯著城頭江大海那浴血奮戰的身影,心焦如焚。目光掃向城門,大火已燒了近一刻鐘,穆懷安正指揮著穆家軍提著水桶奮力撲救余燼。而在那處連接內外城墻的拐角處,劉玉龍率領的劉家軍士兵,正喊著號子,用巨大的撞木,一次又一次猛烈地撞擊著早已搖搖欲墜的石墻,發出沉悶的“咚咚”巨響,碎石簌簌落下。
“太慢了!還是太慢了!”王遠心中無聲吶喊,額頭青筋隱現。
“主公!”牛褚按捺不住,急步上前請戰,“讓俺帶一哨兄弟沖上去吧!定能殺開一條血路!”
王遠目光如電,斷然否決:“不可!此刻城頭擁擠不堪,云梯難登,你們上去也是徒增傷亡!給我忍住!等寨墻一破,我要你第一個殺進去,鑿穿賊陣!”
牛褚急得直跺腳:“可如今炮不能轟,銃不敢打,投石機也成了擺設!眼睜睜看著兄弟們……真他娘的憋屈死俺了!”
一旁的胡連城一直緊盯著劉玉龍撞擊的那段拐墻,忽然眼睛一亮,湊近王遠低聲道:“主公,您看劉玉龍那邊!那拐墻已是強弩之末,搖搖欲墜!但單靠撞木,想要徹底撞塌,少說也得一個時辰!關鍵那處沒有百姓遮擋!震天雷用投石機投過去會炸,那用人送過去?塞進石縫引爆,或可一舉炸開!”
王遠聞言,心頭猛地一跳!這險中求勝的法子,雖冒險,卻可能是打破僵局的唯一希望!“快去準備!”他隨即補充道,“用大罐子!多裝火藥,務必密封嚴實!”
胡連城領命,飛奔至王化成的炮隊陣地。兩人略一合計,立刻動手。他們從輜重里找出幾個腌制咸菜用的大陶缸,每個都填入四五十斤威力最強的火藥,再用浸濕的破棉甲和厚實盾牌死死封住缸口,用浸過水的粗麻繩密密匝匝捆扎結實。整個過程緊張而迅速,不過一炷香時間,兩個特制的“大地雷”便已備好。
在盾牌手的嚴密掩護下,王化成親自帶著四名最膽大的炮手,兩人一組,抬著沉重的大陶缸,冒著零星箭矢,貓腰沖向那處拐角。墻頭的賊軍見官兵只抬著個缸狀物,不明所以,并未給予足夠重視,只是零星射下幾箭。
當陶缸抬到劉玉龍身邊時,劉玉龍正撞得滿頭大汗,一時沒反應過來。王化成沖他大喊:“劉哨長!別撞了!幫忙把這東西塞進墻縫里!快!”連喊兩遍,劉玉龍才明白意圖,立刻招呼手下:“都過來幫忙!找最大的裂縫!”
眾人合力,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于在一處被撞得犬牙交錯、裂縫最深的墻洞處,將那個沉重的大陶缸硬生生塞了進去,只留一截長長的引信在外。王化成立刻對著所有人大吼:“快退!退回去!越遠越好!”他一邊喊,一邊拉著還有些發懵的劉玉龍轉身就跑。
眾人一口氣跑出三四十步,躲到一堆石料后面。王化成緊張地盯著那截引信,它正“嗤嗤”地冒著青煙,緩慢燃燒。時間仿佛凝固了,城頭的喊殺聲、城下的戰鼓聲似乎都變得遙遠。一吸,兩吸……預想中的巨響并未傳來。
“莫非是啞火了?”王化成心中焦急,剛想冒險沖回去查看點火,就在他身形欲動的剎那——
“轟隆隆——!!!”
一聲難以想象的、仿佛天崩地裂的巨響猛然炸開!整個金魚寨,不,整座山頭都劇烈地顫抖了一下!肉眼可見的氣浪裹挾著碎石煙塵呈環形猛地擴散開來!所有人的耳朵瞬間失聰,只剩下嗡嗡的耳鳴!
只見那段拐角石墻,如同被一只無形的洪荒巨拳狠狠擊中!先是猛地向外一鼓,隨即在令人牙酸的呻吟聲中,磚石結構徹底崩潰,如同被抽去了筋骨般,轟然向內坍塌下去!煙塵沖天而起,遮天蔽日!
城墻上,正與江大海部死命搏殺的賊軍,以及苦苦支撐的敢死隊員,都被這突如其來的劇震和巨響駭得魂飛魄散!不少人立足不穩,摔倒在地。雙方下意識地用余光瞥向爆炸方向,只看到那處城墻已化作一片彌漫的煙塵和廢墟!而原本守在那段墻后的賊兵,連慘叫都來不及發出,便被崩塌的巨石瞬間掩埋!
江大海也被震得氣血翻涌,耳鳴不止,但他反應極快,立刻意識到這是天賜良機!趁著賊軍失神的瞬間,他暴吼一聲:“殺!”手中鋼刀舞成一片光幕,帶著殘余的敢死隊員發起了更兇猛的沖擊!
王遠看著那豁然洞開的巨大缺口,以及缺口處彌漫的煙塵和散落的巨石,胸中壓抑的怒火終于找到了宣泄口!他猛地將佩劍向前一揮,用盡全身力氣嘶吼:
“寨墻已破!全軍——進攻!殺賊!!!”
“咚!咚!咚!咚!咚——!”戰鼓聲瞬間變得狂暴急促,如同催命的符咒!
早已等得雙目赤紅的牛褚,在聽到王遠第一聲“進攻”時,便如同出柙的瘋虎,咆哮著:“鐵甲司第一哨!跟老子沖!碾碎他們!”他身后兩百余名身披重甲的壯漢,如同移動的鐵塔,在王宏咆哮聲中沖出陣列。令人意外的是,許多人手中竟抱著沉重的厚實門板——這是前幾日繳獲的,此刻派上了大用場:一是可以鋪在坍塌形成的亂石堆上方便通行,二是可以作為額外的盾牌抵御流矢。
牛褚一馬當先,沖到缺口處,看準位置,將手中的門板狠狠扔在碎石堆上。身后的鐵甲兵紛紛效仿。一時間,幾十塊門板迅速在陡峭的廢墟上鋪開。牛褚第一個踏上晃動的門板,如履平地般沖過缺口,殺入寨內!
迎接他的,是孫玉吾倉促間集結起來的二三十名鐵甲精銳!這些賊軍心腹顯然也知到了生死關頭,個個面目猙獰,手持長柄大刀或重斧,堵在缺口內側,組成一道鋼鐵防線。
“擋我者死!”牛褚狂吼一聲,根本不講章法,左手盾牌護身,右手巨大的金瓜錘掄圓了便砸!他神力驚人,錘風呼嘯,一名賊軍鐵甲兵仗著身上三十多斤的厚實扎甲,試圖硬扛,舉刀格擋。只聽“鐺”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那賊兵手中大刀竟被砸彎,沉重的金瓜錘余勢未消,狠狠砸在他的護心鏡上!精鋼打造的護心鏡竟應聲碎裂凹陷!那賊兵口中鮮血狂噴,如同破麻袋般倒飛出去,眼見不活了!
牛褚殺得性起,覺得一手持盾不夠暢快,索性將盾牌也扔掉,彎腰抄起一塊厚重的門板,竟將那門板當作一面巨盾,橫著便朝賊軍密集處猛推過去!五六名賊軍猝不及防,被這股沛然莫御的巨力推得連連后退,陣型大亂!牛褚趁機搶上一步,金瓜錘如同打樁機般,對著因慌亂而暴露出的頭顱狠狠砸下!紅白之物四處飛濺!場面血腥暴烈到了極點!
當牛褚再次用門板推著十幾名賊軍后退時,那飽受蹂躪的門板終于不堪重負,“喀嚓”一聲從中折斷!一名賊軍鐵甲兵瞅準空隙,如同毒蛇般搶近牛褚身側,手中雁翎刀閃著寒光,直削牛褚握錘的手腕!這招刁鉆狠辣!
牛褚看似莽撞,實則眼觀六路!左手如閃電般一縮一探,竟精準地扣住了那賊軍持刀的手腕!同時右手金瓜錘順勢松開,反手便奪過了對方的雁翎刀!動作一氣呵成!那賊軍只覺手腕劇痛,刀已易主,驚駭欲絕!牛褚眼中兇光一閃,奪來的雁翎刀毫不猶豫地向前一送!“噗嗤”一聲,冰冷的刀鋒精準地貫穿了對方的咽喉!牛褚順勢抽出腰刀,手腕一抖,將刀身上的血珠甩飛,同時左手抓住那賊軍尚未倒下的尸體領口,竟將其當作一件人形兵器,掄圓了橫掃出去!
“砰!砰!砰!”旁邊幾個試圖圍攻的賊軍被這沉重的“人錘”掃中,頓時骨斷筋折,慘叫著倒地!
這非人的勇力,這狂暴血腥的打法,徹底摧毀了賊軍最后一絲抵抗意志!堵在缺口的賊軍鐵甲精銳肝膽俱裂,發一聲喊,扔下武器轉身便逃!
“殺進去!”牛褚抓住這千載難逢的戰機,如同開閘的洪峰,率領著鐵甲司第一哨的精銳,狂暴地沖進了金魚寨北門會合城頭上的江大海!后續的鐵甲兵源源不斷地踏著門板沖入,在王宏的指揮下排著戰陣迅速擴大著突破口,為后續部隊掃清障礙。
緊跟在鐵甲司后面的是張渾河的步兵二司,張渾河見牛褚、王宏已經在向北門移動和汪大海部混合,兩隊精銳鐵甲兵根本不會給自己留下什么敵人,便領著一個哨向著著火的倉庫方向移動。
緊跟在張渾河部后面的是典古塔的火槍司第三哨,就在典古塔踏著門板沖入寨墻的剎那,整個營寨已化作一片翻騰的火海,烈焰裹挾著濃煙沖天而起。他目光如電,迅速掃過混亂的戰場,赫然發現南側一隅,一名賊軍小頭目正糾集起兩三百名精銳!這些賊兵身著厚實棉甲,手中后背大刀寒光閃爍,面目猙獰,更有五六名身披鐵甲的悍卒拱衛其中,殺氣騰騰,距離典古塔所部竟已不足十步!
情勢危急!典古塔厲聲呼喝,麾下兩百余名鳥銃手瞬間列陣。只聽“啪啪啪——”一陣震耳欲聾的齊射!鉛彈如驟雨般潑灑過去,沖在最前的賊兵頓時如割麥般倒下一二十人。未等硝煙散盡,第二排銃口已然噴吐火舌!又是一輪精準的攢射,二三十名賊軍慘叫著撲倒在地。這突如其來的兇猛火力顯然令賊眾為之一懵,陣型微滯,但仍有人兇悍地裝填彈藥,試圖反撲。
典古塔右手緊握腰刀,眼看就要下令展開慘烈的白刃接戰。千鈞一發之際,側翼驟然響起一陣更加密集的“劈啪”脆響!十幾發鉛彈如同長了眼睛,瞬間撕裂空氣!只見那正欲指揮沖鋒的賊軍小頭目,頭顱猛地爆開一團血霧,連哼都未及一聲,便重重栽倒在血泊之中。
典古塔循聲望去,正是火槍司三哨副哨長霍林龍率領的小隊及時支援!硝煙中,霍林龍的身影沉著冷靜,手中鳥銃尚有余煙繚繞。典古塔心頭一震,不由得想起霍武之戰時,這霍林龍還只是率領霍家族兵跟隨猛將牛褚沖殺時牛褚那魁梧如山的身形幾乎將他完全籠罩。未曾想,短短兩月,在張濤方的嚴苛訓練下,霍林龍竟已精熟掌握張、鄒二人所傳的“精確狙殺”之法,成為戰場上的致命利刃!典古塔暗忖:自己麾下,是否也該著力培養自己的助手了?
待典古塔率部轉戰至東門,缺口被破的消息如同瘟疫般傳遍寨墻。正在東門督戰的賊軍眼見北面火光沖天,喊殺聲震耳欲聾,心知大勢已去,士氣瞬間崩潰,紛紛棄了寨墻,爭先恐后地向南門逃竄。孫虎幾乎兵不血刃,輕松拿下了東門。
寨墻上的石杰在江大海部殺下寨墻和牛褚會合后,立刻指揮弓箭手搶占制高點,居高臨下,箭矢如同長了眼睛般射向寨內慌亂的賊軍,壓制其集結反撲。
至此,各路人馬終于勝利會師。火光映照下,將士們迅速整肅隊形,士氣如虹,開始向寨內殘余的零星賊軍發起有組織、有規模的最后清剿。喊殺聲、兵刃撞擊聲與營寨燃燒的噼啪聲交織在一起,宣告著這場攻堅戰的最終勝利。
寨門處,大火終于被穆懷安的穆家軍撲滅,露出燒得焦黑的殘骸。穆懷安率領二十多名親信家兵,從城門豁口沖入寨中。他目標明確,對沿途零星的抵抗視若無睹,率領親兵如同尖刀般直插南門!途中遭遇幾股試圖阻攔的賊軍,都被士氣如虹的穆家軍一沖而散。在一個街角,他遇到了正率領四百多知方軍急速向主戰場靠攏的張遇顏。兩人合兵一處,勢如破竹般沖向南門。此時的南門賊軍早已跑得精光,兩人毫不耽擱,順著賊軍逃跑的山路追擊下去。
追出一里多地,路上已可見零星倒斃的賊兵尸體。再追百余步,赫然看到張遇留正押著狼狽不堪的孫玉吾及其幾十名殘兵敗將。原來孫玉吾見金魚寨缺口被破,糧倉火起,心知回天乏術,帶著一兩百親信倉皇逃向太平頂老巢,企圖憑借最后的據點負隅頑抗。不想半路被張遇留率領先期埋伏的精銳伏擊,震天雷和陷阱齊出,瞬間將其殘部殺散,生擒了賊首。
三人在山路上會合。看著已成甕中之鱉的孫玉吾,又望了望不遠處太平頂寨模糊的輪廓,張遇留果斷道:“金魚寨大局已定,無需我們再插手。不如趁此賊軍喪膽、太平頂空虛之機,一鼓作氣,拿下此寨!永絕后患!”張遇顏和穆懷安深以為然,三人不顧連續作戰的疲憊,押著孫玉吾,直撲太平頂!
太平頂寨墻上的守軍遠遠望見一隊官兵押著個貌似寨主的人逼近,驚疑不定,不敢開門,也不敢放箭。孫玉吾被堵著嘴,目光閃爍,一言不發。張氏兄弟在寨下喊話勸降,墻頭守軍猶豫不決,氣氛僵持。
就在這時,穆懷安眼中寒光暴射!深仇家恨瞬間涌上心頭!他猛地抽出腰間佩刀,一步搶到孫玉吾面前,口中怒喝:“孫胡子!血債血償!”刀光如匹練般一閃而過!
“噗——!”
一顆碩大的頭顱沖天而起!鮮血如同噴泉般從無頭的脖頸腔子里狂噴而出!穆懷安探手一把抓住孫玉吾的頭發,將那兀自圓睜雙目、充滿驚駭與不甘的頭顱高高舉起,用盡全身力氣,朝著太平頂寨墻方向狠狠擲去!
“狗賊們看清楚了!這就是負隅頑抗的下場!再不開門投降,格殺勿論!!”
孫玉吾的頭顱劃出一道血腥的弧線,“咚”的一聲悶響,滾落在寨墻之下,面孔正對著墻上的守軍。
死寂!
片刻后,太平頂寨墻上一片嘩然!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所有守軍!看清那確鑿無疑就是寨主孫玉吾的首級后,最后一絲抵抗意志徹底崩潰。沉重的寨門在令人牙酸的“吱呀”聲中,緩緩打開……
當王遠在親兵護衛下踏入金魚寨時,大規模的廝殺已近尾聲。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血腥味、硝煙味和木頭燃燒的焦糊味。各處都有小隊官兵押解著垂頭喪氣的俘虜走向指定地點。整個山寨一片狼藉,許多房屋還在冒著黑煙。所幸張渾河反應迅速,帶人拼死撲滅了糧倉大火,雖損失慘重,總算搶回了一部分糧食。
聚義廳前,眾將陸續匯集,清點戰果,卻遲遲不見張氏兄弟和穆懷安的身影。眾人正驚疑不定之時,廳外傳來腳步聲。只見張遇留、張遇顏、穆懷安三人昂然而入!穆懷安手中,赫然提著一個血淋淋的包裹!他走到王遠面前,將包裹擲于地上,一顆須發戟張、雙目圓睜的頭顱滾了出來——正是孫玉吾!中眾將想起了在穆家寨初見穆懷安的場景。
張遇留上前一步,將追擊擒獲孫玉吾、半路會合張遇顏與穆懷安,以及穆懷安怒斬孫玉吾、逼降太平頂寨的經過,簡明扼要地稟報了一遍。聽著這戲劇性的一幕,看著穆懷安臉上尚未褪盡的復仇快意和決然,廳中諸將一時默然。孫玉吾竟如此授首,太平頂寨竟如此易手,雖是大勝,卻總讓人覺得這勝利之中,夾雜著一絲難以言喻的復雜滋味。
酉時,暮色四合,寒風更勁。此戰詳細的傷亡統計與繳獲清單終于呈到了王遠案前:
王家軍:戰死六十三人,重傷十九人。
穆家軍:戰死六十七人,重傷三十二人。
劉家軍:戰死三十人,重傷十一人。
知方軍:戰死五十九人,重傷一十六人。
泰安州軍:戰死九十三人,重傷四十一人。
冰冷的數字背后,是一條條鮮活生命的消逝。王遠的目光掃過,心中沉甸甸的。
繳獲:
解救北望、駝峰及附近百姓三百余人;
俘虜賊軍一千三百余人;
糧食三千石(含搶救所得);
白銀三萬余兩,珠寶數十箱;
各類刀、槍、矛等兵器兩千四百余把;
厚實棉甲(多為加固棉衣)一千三百余領;
精良鐵甲四十三領。
看著這份沉甸甸的清單,王遠、穆懷安、劉玉龍三家主事者迅速商議。最終決定:所有繳獲的金銀、糧食物資,先拿出一半,用于撫恤北望、駝峰等寨在此次浩劫中死難的百姓家屬及救助生還者;剩余一半,則按各家出兵多寡比例分配。
因王遠部兵力占絕對多數,分得白銀一萬兩,珠寶兩箱,糧食一千余石,兵器一千三百余把,棉甲八百余領,鐵甲二十五領。這些物資,除鐵甲直接補充給王基千的步兵一司外,其余暫時運往駝峰寨存放。
接著便是處置俘虜。在三百多名被解救百姓的指認下,三百多名血債累累、民憤極大的賊軍骨干被揪出,當場明正典刑。剩余九百余人,釋放了兩百多名老弱病殘。剩下的七百人中,又挑選出三百多名身強力壯、無血債人質牽累者,補充進各軍(穆、劉兩部暫未補充)。最后的五百余人,則被重新編組為一支新的敢死隊,刀鋒將指向下一個目標。
就在眾人為這場慘烈而輝煌的勝利稍感寬慰,開始處理善后事宜時,徐楠拿著一封插著三根羽毛、火漆封口的緊急公文,臉色凝重地快步闖入聚義廳,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王大人!泰安州加急軍報!史東明……史東明親率大軍,已圍困泰安州城!”。
徐楠帶來的泰安州告急軍報,如同在剛剛經歷血火洗禮、尚未來得及喘息的聚義廳內又投下了一顆巨石!史東明大軍圍城的消息,讓廳內原本因大勝而稍顯輕松的氣氛瞬間凝固,變得沉重如鉛。諸將臉上的喜色尚未褪盡,便已被凝重和憂慮取代。
王遠眉頭緊鎖,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鋪在案上的金魚寨地圖,目光仿佛要穿透地圖,望向西北方向的泰安州城。廳內一時無人言語,只有炭盆中木炭偶爾爆裂的“噼啪”聲,更襯得氣氛壓抑。然而,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沉默僅僅持續了不到一盞茶的功夫——
“報——!!!”
一聲更加急促、幾乎帶著破音的稟報聲,猛地撕裂了聚義廳的寂靜!
廳門被“砰”地一聲撞開!刺骨的寒風裹挾著硝煙與血腥的氣息狂卷而入,吹得燭火劇烈搖曳,人影在墻上狂亂舞動。只見風塵仆仆的陸叢桂,臉色煞白如紙,額頭上汗珠混著塵土滾落,呼吸急促得如同拉風箱。他顯然是一路狂奔而來,連文人的頭巾都跑歪了。他手中緊緊攥著一份公文——那公文插著三根象征最高緊急等級的染血雁翎,火漆封口處裂痕宛然,仿佛是被主人以蠻力撕開!
陸叢桂踉蹌幾步沖到廳中,甚至來不及向王遠行禮,聲音帶著無法抑制的驚惶和顫抖,嘶聲喊道:
“大人!東平州!東平州八百里加急軍報!!!”
他這一聲,如同平地驚雷,震得廳內所有人霍然起身!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在他和他手中那份如同烙鐵般滾燙的緊急公文上!
陸叢桂喘息著,語速極快,每一個字都像重錘砸在眾人心頭:“李青山!那巨寇李青山,已于十一月初七丑時,悍然起兵,傾巢而出!其主力步騎數萬,旌旗蔽野,鼓噪震天,突然包圍了東平州城!”
他頓了一頓,聲音因急促而更加尖利,帶著一種更深的焦灼:“更、更危急的是!賊軍主力,已強行渡過冰寒刺骨的大清河!兵鋒直指無鹽鎮!陳學禮拼死組織抵抗,奈何賊勢浩大,寡不敵眾!為保鄉梓百姓性命,已率陳氏族人及無鹽鎮附近村民,放棄無鹽鎮,退到王莊,然賊軍緊追不舍,已將王莊團團圍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