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窩點的新領班上任了。

那是個干瘦老頭，臉上的褶皺能夾住蚊子，渾濁眼睛里看不出多少情緒。

他是老罪民，在這里待了整整三十年，最終才熬到基層。

他沉默寡言，沒有訓話，沒有宣布新規矩，也沒有尼森那種囂張跋扈。

只是背著手，審視完所有人后，抬起枯瘦手指，點了點墻上的泛黃排班表。

一切照舊。

于是，莊杋兩人被派往了焚燒廠。

這一次，莊杋沒有像往常那樣埋頭工作，他穿過垃圾山，走到領班面前。

“從今天起，我們每天能找出二十件高價值物品。”

領班瞇起眼打量他，沒說話。

“但我要拿回屬于自己的分成，作為回報，我可以上貢三成利潤給你。”

莊杋繼續說：“如果你不同意，那我情愿去前線，這里不會再來了。”

領班笑了笑，將煙頭摁滅后，站了起來，“我喜歡雙贏，既然尼森不在了，我們的合作會更愉快。”

他站直身體，盯著莊杋：“不過，我要五成。”

“可以。”

莊杋點頭，這是他預料之中的答案。

工作時，昨晚凝練黑霧的后遺癥還在，他的精神依舊疲倦。

這種后遺癥至少要持續幾天。

到收工時，領班的桌面上整齊擺著二十件高價值物品。

營養液合成器、軍用級儲能模塊、顯示屏、空氣凈化裝置、鈉固態電池......

他清點完后，一共400信用點。

但這次，華生只要了100信用點，剩余300點都劃給莊杋。

“廣土哥，真正出力的人是你，我只是撿垃圾而已，對半分，對你不公平。”

華生罕見堅持。

莊杋看了他一眼，也沒再勉強，自己眼下確實很缺錢。

第三天。

同樣的垃圾場，同樣流程。

莊杋再次挑出了二十件高價值物品，堆放在領班面前。

領班正準備結算，幾名荷槍實彈的士兵走了過來。

為首的，是一個戴著金絲眼鏡的中年男人，氣質斯文，眼神銳利。

86營的營長，謝科恩。

他看了一眼桌面上的物品，又打量了一下莊杋，臉上露出難以掩飾的詫異。

“都是他找出來的？”謝科恩的聲音很溫和，聽不出喜怒。

領班連忙躬身，臉上堆起諂媚笑容：“是的，營長大人。”

營長沒說話，只是隨意揮了揮手。

兩名士兵立刻上前，動作干練，目光只在物品上停留半秒，便精準挑走了價值最高的十件。

“他是我營里的人。”

謝科恩的聲音依舊溫和：“他找到的東西，自然有我的一半，我相信廠長也是這么認為的。”

領班臉色變了變，不敢有絲毫異議。

謝科恩目光，落在莊杋兩人身上。

“帶他們走，先檢查一下。”

莊杋和華生被押著，穿過幾道冰冷鐵閘門，來到一間審訊室。

隨后，金屬頭盔戴在他頭上，幾根細長的探針自動伸出，太陽穴傳來一陣刺痛。

記憶提取器。

莊杋沒有反抗，主動放開了精神防線，將自己與尼森的所有沖突，毫無保留地呈現出來。

被克扣的工錢，窩點的爭執，礦井口角，堵在角落里的威脅......

所有的記憶和情緒，清晰真實，合情合理。

一名技術兵對著屏幕上的數據流，恭敬匯報：“營長，沒有發現異常，記憶序列完整，符合情緒波動。”

“嗯，讓他們進來吧。”

莊杋兩人被帶進謝科恩的辦公室。

辦公室很大，也很空曠，居中是一張巨大的黑巖辦公桌。

謝科恩坐在辦公桌后，雙手十指交叉，皺眉看著莊杋。

“尼森，是你做的吧。”他用的是陳述句。

莊杋的臉上，先是露出一絲恰到好處的驚愕，隨即轉為憤怒。

“長官，我承認我恨死他，不止一次想要殺了他。”

他聲音里帶著一絲壓抑嘶啞，將無力與憤恨表現得很到位。

“但我更想要的是自由，我不想這輩子都在服役，不想去前線搬尸，不想挖煤，洗骨頭......”

謝科恩笑了笑，沒繼續這個話題。

“你們每天，能找出多少件物品？”

“長官，二十件左右。”

“那恐怕不夠哦。”

謝科恩伸出兩根手指，輕敲桌面：

“不管你能撿到多少，以后我每天都要拿走二十件，少一件，就扣你們100信用點。”

莊杋沒有權衡太久，露出一絲感激：“謝謝長官給我機會。”

“嗯，你們可以回去了。”

謝科恩很滿意他的態度，端起了桌上水杯。

但莊杋沒有立刻離開。

他向前一步，語氣誠懇：“營長，垃圾焚燒廠是個好地方啊。”

“繼續。”

“就是......等我們贖了身，能不能申請留下來，繼續為您效力？如果我能當上那邊的領班，還能為長官賺到更多呢！”

“你們倒是順著竿子往上爬。”

謝科恩笑著說，對此沒有絲毫意外。

在這個廢土世界，能有勢力依靠，有一份能填飽肚子的工作，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奢望。

他繼續說：“領班就別想了，等你們贖身后，弄個散工的名額倒是沒難度。”

“謝謝長官，我一定會努力的！”

華生愣了愣，還是廣土哥厲害，不聲不響就給他倆搞了個旱澇保收的活。

就在這時，辦公室的門被敲響，一名士兵拿著文件走了進來。

謝科恩接過文件，只看了一眼，眉頭微不可察地皺了一下。

“核子那幫人，真是不嫌事多。”

他揮了揮手：“你們先出去吧。”

“是，是！”

莊杋轉身后，腳步卻放得很慢，耳朵捕捉著身后的每一個字眼。

“前面的營都同意了？”

謝科恩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帶著一絲不悅。

“是的，長官，前面的大部分營，都簽署了協助調查協議，罪民營和變種營一起進行。”

“嗯，是從一營開始嗎？”

“是......”

門在身后“咔噠”一聲關上。

莊杋的腳步沒有停下。

核子的人，終究要開始大篩查了。

……

垃圾場里，幾個消息靈通的老罪民又湊在一起，壓低聲音交談。

“我聽說了，核子集團是要找什么懸賞犯，人就在罪民營里。”

“何止是罪民營，隔壁變種營也開始查了，擺了十幾臺機器，全都要過一遍。”

“這兩天想贖身的家伙，好像全被扣下來了，說是要等調查結束才行，這群人盡瞎搞。”

這些罪民的話里雖有夸張成分，但都沒有說謊，可信度極高。

莊杋彎著腰翻找廢料，腦海里在飛速計算著時間。

整個臨海城的邊防區，如果按照滿編，所有罪民營加起來有30萬人，變種營有50萬。

核子的人，絕不可能對這80萬人逐一篩查，那太耗費時間和資源了。

最高效的方式，是從他逃亡那天算起，然后排查所有新入營人員的名單。

他繼續梳理記憶。

按照自己所在的86營，通過新成員補充和流失的比例，可以試著推算出大概數字。

從他入營到現在，邊防區新增的流民約5萬人，變種人翻倍算10萬，總計15萬。

納米艙24小時不間斷運行，每20分鐘一人，每天能篩查72人。

二十多臺納米艙同時運行的話，每天可以篩查將近1500人。

保守估算，不到100天就能查完所有新增的流民，如果繼續增加設備，時間還會更短。

而留給他的安全窗口期，不足一月。

時間，是他最稀缺的奢侈品。

收工時，莊杋和華生拼盡全力，找出了40件高價值物品。

謝科恩的士兵準時出現，像收稅一樣，面無表情地挑走了20件成色最好的。

剩下的20件，莊杋再和領班五五分。

這一次，他只拿到了200信用點。

華生分到100點。

夜里。

整個蜂巢窩點突然劇烈搖晃。

“轟隆隆——”

沉悶巨響從地底傳來，墻壁上的灰塵簌簌落下，嗆得人睜不開眼。

“大地震！”

一聲驚恐尖叫，點燃所有人的恐懼。

莊杋從鋪位上猛地坐起。

他只要稍一用力就能踹翻籠門，但還是得耐心等著守衛一鍵開門。

刺耳的警報響徹整個營區，紅色警示燈瘋狂閃爍，將一張張驚恐的臉映成血色。

莊杋跑出窩點后，見華生沒有太驚慌，只抓住旁邊一棵劇烈晃動的樹干。

“九級左右吧，震源深度應該在二十公里，還行，以前習慣了。”

華生甚至還有心情進行一番判斷。

領班沖了過來，聲音嘶啞。

“所有人，去B3區清理塌方！誰敢偷懶，我會扣光他們的錢！”

在一片混亂中，高處的電網因劇烈晃動而斷裂，迸射出電火花。

十幾盞驅霧燈因短路而接連失效。

一直被壓制的濃郁詭霧，瞬間找到了宣泄口，如同潮水般洶涌而出。

黑暗中，莊杋身形有了一瞬間遲滯。

他抓住這千載難逢的機會，瘋狂吸收涌來的詭霧。

不少罪民以為機會來了，隔壁的變種營也傳來巨大騷動，都想著趁亂逃跑。

但莊杋知道，一切徒勞。

“轟轟轟——”

崗哨上的自動機槍塔噴出火舌，瞬間將他們全打成了爛肉。

幾分鐘后，一切重歸死寂。

4月10日。

距離那場大地震，過去整整十天。

莊杋還清了之前的款，項圈賬戶里也終于存下1500信用點。

但這天，有十幾個罪民營被緊急征調，86營也在其中。

莊杋等人被帶到一條因地震而完全坍塌的地下隧道。

這條隧道，連接臨海城與另一座更龐大城市——中都。

莊杋的模糊記憶被觸發。

中都，位于世界島最中心，是人類文明的最后一道防線，絕大部分人口匯聚于此。

莊杋等人的任務，是要疏通這條倒塌的隧道，盡快恢復兩地通暢。

“都給我快點！中都的大人物馬上要來了，誰他媽敢耽誤工期，絕不輕饒！”

監工揮舞著電弧鞭，在人群中來回穿梭，吼聲不絕。

莊杋和其他罪民一樣，被分發了最原始的工具。

一把鐵鍬，一輛獨輪推車，還有一副磨破了的手套。

沒有薪水，只管飽。

所謂的管飽，是每天兩根蛋白棒，外加一根沒有味道的營養膏。

“轟——！”

爆破聲毫無預兆地響起，聲浪震得人耳膜生疼，地面都在顫抖。

隧道內，爆破揚起的粉塵與濕氣混合在一起，形成渾濁迷霧，能見度極低。

一塊碎石從巖層脫落，精準砸在一個埋頭干活的罪民頭上。

他哼都沒哼，身體軟軟倒下，血液從安全帽的縫隙里滲出。

同伴將尸體拖到一邊，然后拿起他掉落的鐵鍬。

在這里，工具更重要。

十幾盞大功率探照燈投下慘白光柱。

莊杋擦了擦額頭，汗水和煤灰混合在一起，在他臉上留下一道道黑色溝壑。

一個看起來只有十五六歲的瘦弱少年，因長時間干重活而脫力，雙腿一軟，重重摔倒在地。

監工立刻沖過去，電擊棍落在他背上。

“滋啦——”

藍色電弧爆開，慘叫聲隨之傳來，然后是劇烈抽搐，口吐白沫。

“這就是怠工的下場，都給我使勁干，不準偷懶！”

華生下意識想上前，被莊杋一把拉住：“你去又能怎樣，別摻合了。”

華生看著那少年像死狗一樣被拖走，只覺得胸口發悶。

“做好自己的事就行。”

莊杋的聲音很輕，不帶一絲感情。

他的手臂早已酸痛得失去知覺，每一次呼吸，都有灰塵在灼燒肺部。

呼吸起來是真難受。

連續干了18小時，直到下一班工人過來接替，他們才拖著疲憊腳步回到營地，整個腦袋都麻了。

他從領班那里得知，營長恰好外出執行任務，至少短期內回不來。

領班看出了莊杋意圖，溫和道：

“我知道營長安排你去垃圾場，但這事，是行政官親自簽署的指令，優先級最高，營長都只能服從。”

“所以，老實待著吧，別偷懶。”

臨海城的行政官，等同于最高長官，管轄著整個邊防區。

莊杋現在進退兩難。

但核子的人可不會等他，依舊在穩步篩查中，而且已經查完十幾個營了。

接下來十天，莊杋兩人都在隧道里干活，徹底成了礦驢。

同個窩點的罪民已經死了四五個。

爆哥也被滾落的巨石壓斷頸椎，當場一命嗚呼。

“敬爆哥，畢竟也打過一場架。”

“都是我打的，你個慫貨。”

兩人苦中作樂，雙方的臉都灰成了焦炭，只有牙齒是白的。

終于，隧道順利翻新完畢，鋪設了照明，然后安防士兵進場，莊杋等人被趕回了營地。

營里的娛樂活動近乎于無，只有幾臺老舊的虛擬頭戴設備可以使用。

華生忙了大半個月，沒有工錢，感覺還得了塵肺病，胸中郁氣始終難消。

“廣土哥，中都的那個大人，你知道會是誰嗎？”

“不知道。”

“聽說下午要來參觀我們罪民營。”

“呵呵，最好來了就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