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前線
- 暗墟黎明
- 楓葉雨林
- 4965字
- 2025-08-19 20:00:00
深夜。
莊杋躺在棺材床里。
空間剛好將他整個人嚴絲合縫地嵌進去,就像一道模具。
要想翻身,得先收攏手臂,緊貼身體,再小心翼翼側(cè)過身,避免手肘和膝蓋撞到墻壁。
空氣里全是揮散不去的霉味,每一次呼吸,胸腔都能發(fā)悶。
“咳……咳咳……”
旁邊的鋪位傳來一陣咳嗽。
“你還好吧?”
莊杋側(cè)過頭,視線穿過一個不知被誰鑿穿的小孔。
他只能看到對方頭部的模糊輪廓,在昏暗中微微動了一下。
“還行,死不了。”
那人的聲音虛弱,但帶著一絲年輕人特有的清澈。
“我叫華生,你呢?”
“華生?”莊杋愣了愣。
“對,我姓華。”
“廣土。”莊杋報上自己的假名。
“廣土……好名字。”
華生想側(cè)過身子與他正對,但這個動作牽動了傷口,又發(fā)出一聲悶哼。
莊杋通過那個小孔,勉強看清了他的臉。
那是一張非常年輕的面孔,大概只有二十歲,臉上沾滿灰塵和干涸血跡,顯得有些臟污。
華生緩了口氣,聲音里帶著感激:“說起來,得謝謝你唬住了他,不然尼森那家伙,肯定不會那么輕易放過我的。”
“小事。”
莊杋的聲音沒有波瀾。
尼森那種角色,他見過很多,不過是條仗勢欺人的狗,內(nèi)里比誰都虛,只要表現(xiàn)得比他更狠,這種人自然會退縮。
過了很久,華生的聲音再次響起,低沉了許多。
“我以前住在南城。”
“自從我父母死了,家里交不起空氣凈化的稅,我和妹妹就被送去服役了。”
“當然,這是兩年前的事了。”
“后來我們好不容易攢了3000金鈔,想來臨海城重新開始,找一份工作,結(jié)果在城門口……”
他停頓了很久,像在積攢力氣。
“邊防衛(wèi)隊說我的錢是贓款,全沒收了,還把我扔進這里。”
“你妹妹呢?”莊杋問。
“她當時看情況不對,轉(zhuǎn)頭跑了,也好……至少她沒進來。”
華生帶著一絲慶幸,但更多的是擔憂:“不過我得盡快出去,她一個人在外面,太危險了。”
莊杋安靜聽著,腦海里卻翻涌著另一張略陌生的面孔。
“在這里要待多久?”莊杋繼續(xù)問。
“拼命干的話,怎么也得一兩年。”
華生嘆了口氣。
“慢的,十幾年都出不去的也大有人在,當然,總比隔壁變種營的那些家伙強點。”
“他們怎么了?”
“時薪更低,壓榨更狠,每個月累死累活,信用點反而是負的,變種人進了那里,就是真正的無期徒刑。”
華生有過兩年的服役經(jīng)驗,對這里的門道顯然更清楚,他壓低了聲音。
“這里和南城那邊都差不多,你吃的食物,喝的水,住的床位,甚至呼吸的每一口空氣,還有每個月的詭霧清理費,全都要扣信用點。
每一項都經(jīng)過了精準計算,保證你每個月剩不下幾個子兒。”
這和莊杋預想得也差不多,既然有廉價勞力,怎么可能會輕易放過。
“對了,還有虛擬腦。”
華生補充道,“就是虛擬網(wǎng)絡,很多人受不了這里的苦,就躲進虛擬世界里,那玩意更燒錢,所以月光的人特別多,甚至是倒欠。”
莊杋解凍至今,倒是還沒體驗過所謂的虛擬網(wǎng)絡。
“現(xiàn)在尼森還要我們每個人預支一千信用點,每年60%的利息……他這是要把我們往死里逼。”
說到這里,華生突然想起了什么,語氣里帶著一絲驚訝。
“對了,剛才我們一百個新人里,好像就你一個人沒被他扣錢啊,廣土哥,你運氣真好。”
“尼森只是營長的狗腿子,收費敲詐一下還行,真遇到惡的,他不敢硬碰。”
莊杋的聲音很平淡,“他手里拿著電鋸,又敞開胸膛,其實和孔雀開屏差不多,都是用來壯膽的。”
“廣土哥,孔雀是什么?”
“......沒什么,一種古老動物。”
華生似懂非懂地“哦”了聲,沒再說話,他感覺自己有點話癆了。
過了一會兒,他的呼吸變得均勻,沉沉睡著,還打起鼾聲。
這狹窄的蜂巢窩點,什么鬼聲音都有,有鼾聲和夢話,有偶爾抽泣,還聽到一些人在罵罵咧咧,無休無止。
幾盞驅(qū)霧燈安裝在監(jiān)區(qū)的各個角落,將詭霧濃度壓縮到幾乎為零的水平。
這對他的吸收造成極大麻煩。
他嘗試調(diào)動體內(nèi)積攢的一點淺霧,小心翼翼地探向脖子上的項圈。
詭霧剛一接觸,項圈的三盞綠燈瞬間轉(zhuǎn)為刺眼紅色。
冰冷電子音響起:“檢測到詭霧濃度上升,警告!”
莊杋立即撤回了詭霧,項圈的紅燈閃爍幾下后,又恢復成綠色。
但已經(jīng)晚了。
沉重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六名守衛(wèi)手持電擊棍闖了進來,徑直沖到他的鋪位前。
金屬門被粗暴拉開,莊杋被直接拽了出來,摔在地面上。
“你剛才做了什么!”
“我不知道,睡得好好的……”莊杋的表情很無奈。
守衛(wèi)拿起儀器仔細檢查了項圈,數(shù)據(jù)一切正常,沒發(fā)現(xiàn)任何問題。
他惡狠狠地警告莊杋一番,又一腳將他踹回棺材里。
金屬門“哐當”一聲鎖死。
莊杋忍住胸口的痛,臉色凝重起來。
脖子上的金屬項圈,正越勒越緊,死死扼住他的命運。
該想點其它辦法了。
……
凌晨五點,天還未亮。
一陣刺耳警報聲,撕裂了營地死寂。
金屬大門緩緩開啟,幾名手持電擊棍的衛(wèi)兵站在門口,面無表情。
尼森拍門怒吼:“尸潮來了,都他媽給老子快點!”
莊杋和華生兩人被重點“關(guān)照”,整個監(jiān)區(qū)只有他倆被分派到前線,其他人則負責后勤事務。
“小心你們的狗命,活著回來吧。”尼森揮了揮手里的電鋸,滿臉兇悍。
莊杋被人流推搡著,穿過厚重的城墻外側(cè),來到一個十米寬的作戰(zhàn)平臺。
平臺表面坑坑洼洼,暗紅色血跡早已滲入混凝土的每一道縫隙,凝成黑褐色。
黃銅彈殼和破碎甲片隨處可見。
一排排變種人已經(jīng)列隊。
有身高三米的熊人,四米高的象人,還有體格壯碩的虎人與獅人。
他們?nèi)砀采w拼湊式護甲,手持巨大鋼盾和利刃,沉默地注視前方。
在作戰(zhàn)平臺前方,是一道同樣寬十米、深十米的巨大壕溝,有點像護城河,只不過里面沒有水。
坑壁很光滑,應該是某種高強度合金,每隔一段距離,還嵌著高速旋轉(zhuǎn)的圓鋸,防止任何東西爬出來。
平臺頂壁,一根根粗大的輸油管對準坑底,隨時噴吐煤油。
這是一個精心設計的殺戮陷阱。
莊杋和華生兩人,被分發(fā)了一輛沉重平板車,他們和其他罪民的任務很明確:
在變種人和怪物廝殺時,迅速將重傷或死亡的變種人拖離前線,為后續(xù)部隊騰出空間。
嗚——!
低沉的號角從遠方傳來,地面開始輕微震動。
很快,地平線出現(xiàn)了一片灰色汪洋,數(shù)不清的行尸嘶吼著,以驚人速度沖來。
原本剛泛白的天空,也一點點暗了下來。
鋪天蓋地的紅尸鳥發(fā)出刺耳尖嘯,俯沖而下,形成一團團紅色烏云。
“準備——!”
城墻上的指揮官發(fā)出指令,聲音通過擴音器傳遍整條防線。
和莊杋以往碰到的尸潮不一樣,這一次,尸潮中夾雜著一小部分綠皮。
“哇嘎!哇嘎嘎!”
它們揮舞著簡陋武器,利用行尸作為掩護,朝著城墻發(fā)起沖鋒。
“砰!”
城墻上的狙擊手率先開火。
一名肩扛發(fā)射器的綠皮應聲倒地,腦袋像西瓜一樣炸開。
自動炮塔隨之轉(zhuǎn)動,密集火舌瞬間將幾十只綠皮撕成了碎片。
無人機蜂群呼嘯而過,精準地鎖定每一只試圖靠近的綠皮。
對于那些只會無腦沖鋒的行尸和尸怪,城墻上的守軍甚至懶得浪費一顆子彈。
更多的綠皮從尸潮中涌出,它們推著一輛輛笨重的、裝有精巧彈簧的戰(zhàn)爭機械。
“吼——!”
一頭身高五米的龐然大物從綠皮陣中沖出。
它穿著厚重的拼湊鐵甲,手持門板一樣的巨大鋼刃,口中噴吐出酸液,瞬間擊落了一架無人機。
綠巨人,綠皮的二次畸變體。
它硬生生穿過密集的火力網(wǎng),雙腿肌肉賁張,借助彈簧裝置的巨大推力,輕易越過了十米寬的壕溝。
“轟——!”
作戰(zhàn)平臺發(fā)出一聲巨響,地面震顫。
最前排的變種人發(fā)出怒吼,沉重的塔盾重重砸在地上,發(fā)出“咚”的悶響。
綠巨人揮舞著鋼刃,狠狠砸在一面塔盾上,金屬摩擦聲響起,火星四濺。
持盾的熊人戰(zhàn)士被巨大力量震得連退數(shù)步,虎口崩裂。
更多的尸怪也跳了過來,在狹窄平臺上爆發(fā)最血腥的肉搏戰(zhàn)。
利爪和鋼刃碰撞。
到處都是血肉橫飛的場景,骨骼碎裂的“咔嚓”聲不絕于耳。
黑色與紅色的血液四處噴濺,混雜著一股濃烈腥臭,撲面而來。
莊杋和華生躲在變種人組成的防線后方,只能從那些巨大的身影縫隙中,窺見零星戰(zhàn)場。
一名象人的鐵甲被利爪撕開,血肉翻卷而出。
緊接著,一柄戰(zhàn)刃便從旁貫入,劈開了另一頭怪物的顱骨。
戰(zhàn)場上只剩下變種人壓抑的悶哼,和尸怪臨死的嘶吼。
更多的行尸則失足墜入壕溝,在坑壁上徒勞抓撓。
“呼——”
城墻上的輸油管噴出火龍,焚燒坑瞬間變成一片火海。
掉進去的行尸發(fā)出凄厲慘叫,一個個化為扭動火人,很快就成了焦炭。
四旋翼無人機盤旋在尸潮上方,對準一個個綠巨人投下白磷彈。
燃燒劑附著在它們的皮膚上,燃起一團團慘白火焰。
綠巨人在劇痛中瘋狂咆哮,攻勢愈發(fā)狂暴,但很快就被狙擊手一槍爆頭。
莊杋和華生推著一輛吱嘎作響的平板車,穿梭在人間地獄里。
一顆流彈擦著莊杋的耳邊飛過,但他頭也不回,和華生合力將一頭昏迷的熊人抬上板車。
這頭熊人的體重至少有八百公斤,即便只是拖動,也耗盡了兩人所有力氣。
地面上滿是粘稠血液和碎肉,導致車輪數(shù)次打滑,難以推動。
“小心頭頂!”華生大喊。
一只紅尸鳥俯沖下來,鋒利鳥喙啄向莊杋的眼睛。
他猛地一矮身,順勢將平板車上的扶手向上掄起。
“砰!”
紅尸鳥被砸中后,翻滾著摔在地上,還沒來得及起身,就被路過的牛頭人一腳踩爆腦袋。
“牛哥謝了!”
“注意點啦!”牛哥甕聲甕氣,大踏步離開了。
兩人推著車,艱難地在戰(zhàn)場上穿行,僅僅來回運了七八趟,就幾乎筋疲力盡。
“救……救我……”
一只虎人躺在血泊中,腹部被撕開一道巨大口子,花花綠綠的腸子流了一地。
他用盡最后力氣,抓住華生的褲腳,眼神里滿是哀求。
“我還能救……別把我扔下去……”
華生愣了愣。
在不遠處,另外兩名罪民為了省事,正合力將一頭還在抽搐的犀牛人,推向焚燒坑邊緣。
“噗通!”
龐大身軀墜入火海,連一聲慘叫都沒能發(fā)出。
莊杋沒有多想,彎下腰,抓住虎人的兩只胳膊,使勁用力。
“你屁股自己也挪一下吧,我們真抬不動了。”
最后,兩人用盡全力,將虎人拖上了板車,推向后方醫(yī)療區(qū)。
醫(yī)療區(qū)同樣是一副慘烈景象。
一名身高接近五米的樹人,正用它那干枯的樹枝藤條,死死固定住哀嚎的狼人。
人類醫(yī)生面無表情,拿起一把沾滿血污的電鋸,在沒麻藥的情況下,開始為狼人截肢。
“滋啦——滋啦——”
骨鋸摩擦的聲音,混雜著一聲聲慘叫,讓華生在旁邊看得臉色發(fā)白。
那虎人顯然也被眼前的景象嚇到了,用微弱聲音說:“兄弟,把我拖回戰(zhàn)場吧,我不治了。”
“加油,堅持住。”
莊杋拍了拍他肩,給了個肯定眼神,隨后將它扔給了另一名醫(yī)生。
隨著仔細觀察,他很快發(fā)現(xiàn),整個作戰(zhàn)平臺,也包括城墻,都安裝了大量的驅(qū)霧裝置。
這讓他很難收集到足夠詭霧。
只有在那些垂死的變種人身上,才會散溢出稀薄淺霧。
但這點劑量,別說凝聚黑霧,就連暗霧都湊不齊。
尸潮的攻勢,前后持續(xù)了整整五個小時,才緩緩退去。
嘶吼聲漸漸平息,只剩下焚燒坑里火焰燃燒的“噼啪”聲。
焦臭血腥和硝煙的味,濃得化不開。
莊杋兩人累得根本動不了腿,耳邊傳來醫(yī)療區(qū)的喇叭聲:
“傷員名額已滿,停止救治。”
此時平臺上,到處是變種人和怪物的殘肢斷臂,血液上全是滾燙彈殼。
牛哥倒在粘稠血泊里,鼻孔費力哼哧著氣,腰部被橫向切開,上半身歪在一邊,只剩一截脊骨還連著。
它努力睜著眼,目光越過混亂戰(zhàn)場,剛好和莊杋對視。
救我......
莊杋一個驚顫,喊來癱軟在地的華生,然后將平板車推來時,一名士兵走了過來。
抬起槍口。
砰——
它的頭顱猛地向后仰,眼珠瞪直,然后漸漸死灰。
棕黑的手試圖抓著些什么,卻只能綿軟松開。
只有眼皮還始終睜著。
莊杋黯然,如鯁在喉,就這樣看著士兵擊殺一個個重傷者。
緩了好久,他打量了一下現(xiàn)場,變種人士兵陣亡近一成,有超過兩成重傷。
非常慘烈。
半小時后,變種人士兵已全部離場。
不過對莊杋他們來說,工作還遠未結(jié)束,因為要清理火坑的底部。
一些生命力頑強的尸怪,即便被燒得只剩半截身子,血肉組織仍在挪動,甚至重組。
他們必須用長長的鐵叉,將這些“活死肉”挑出來,扔進一旁焚燒爐里,徹底燒成灰燼。
最后,還要將坑底那些有價值的骨炭全部回收,放進推車里。
“這些骨炭還有什么用?”華生忍不住問,他以前就沒清理過這些玩意。
“你新來的?”
一旁的老罪民瞥了他們一眼,眼神麻木,語氣不耐煩。
“全部送去糖廠,脫色用的。”
莊杋瞬間了然。
這里不會浪費任何可回收的價值物。
壕溝里還有一部分人,負責修補被腐蝕的墻壁和平臺,每個人各司其職。
無人機和士兵在頭頂來回巡視,任何偷懶舉動都會招來電擊。
莊杋曾試著遠離壕溝,但項圈立刻發(fā)出了定位警報,一旦超過劃定的工作區(qū)域,就會觸發(fā)。
他只能暫時老實下來。
開戰(zhàn)五小時,戰(zhàn)后足足清理了八小時。
夕陽西下,天空染成一片紫紅。
軍需官開著一輛補給車過來。
莊杋和華生領(lǐng)到了今天的配給,一支沒有任何味道的營養(yǎng)膏,和一塊蛋白棒。
兩人坐在平臺邊緣,雙腿懸在還在冒著黑煙的焚燒坑上。
晚風吹過,尸骸的焦臭味讓人作嘔,不過聞久也就習慣了。
他們沉默啃著食物。
遠處,是尸骸遍野的廢墟,荒野無邊無際,看不到盡頭。
落日余暉,將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