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炸鍋
后窯發現斷腿的消息,像一條帶著火星的導火索,把整座新村的空氣瞬間點燃。
傍晚六點半,太陽還沒落山,蟬聲卻先疲倦了,一聲比一聲拖得長。
原本天黑就該熄燈睡覺的人們,卻在石墩子周圍烏泱泱圍了三層人,最外圈踮著腳,最里圈蹲著;孩子騎在大人肩上,手里攥著半截冰棍,糖水順著胳膊流到肘彎,滴在石板上,招來一群螞蟻。
劉嬸站在正中央,背微駝,手里卻像拿了指揮棒。她兒子在鎮派出所當輔警,這層“官方”身份讓她的每一句話都自帶擴音器。
“俺再說一遍——山神發怒,禍不單行!”
她故意壓低前半句,尾音猛地拔高,嚇得靠得最近的二毛打了個哆嗦,冰棍“啪”地掉地上。
二、傳說的開始
劉嬸端起搪瓷缸,抿了口涼茶,咂咂嘴,像在品評一出大戲。
“先是臉,后是腿,這就是山神給咱的警示!”
她伸出一根手指,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從東劃到西,仿佛真有一道看不見的刀光。
“你們想啊,盼娣那丫頭,天天涂脂抹粉,開直播,把臉露給外人看,山神能不怒?削她臉皮,是叫她‘無顏’!”
人群里響起一片倒吸涼氣的聲音。
“接著呢,她還想飛出村子,去城里住電梯房,山神干脆一刀——”
劉嬸手掌斜劈,“斷她腿,讓她飛不起來!”
有人顫聲問:“那王富貴咋解釋?他一個大活人,說沒就沒了?”
劉嬸瞇起眼,聲音陡然陰森:“富貴?哼,當天夜里,有人看見一輛白面包往山后開,車燈都沒敢打。車里坐的,就是王富貴!山神要收人,他替盼娣擋了災,成了祭品!”
三、添油加醋
李嬸原本蹲在最前排,聽到這里,猛地抓住劉嬸手腕:“那……那咱村會不會輪著來?”
劉嬸甩開她,故作高深:“這就得看各人良心。山神收人,講究‘因果’——誰背后嚼過舌根、誰貪過便宜、誰夜里路過墳頭沒吐唾沫……都得算!”
話音落地,人群“嘩”地散開一個圈,像有人往地上扔了根火線。
“我上周還罵過林家老太……”
“我借過盼娣的粉底沒還……”
竊竊私語像一陣風,把恐懼吹進每個人衣領。
四、夜里的火
當天晚上,月亮被烏云啃得只剩一彎鐮刀。
劉嬸說得口干舌燥,回家后卻發現自家門口圍了一圈人。
他們手里提著籃子,籃里裝著雞蛋、紅糖、臘肉——全是“孝敬山神”的供品。
“劉嬸,你給指條明路吧!”
劉嬸愣了半秒,隨即挺直腰桿,把供品全收下:“明兒一早,村東頭老槐樹下擺陣,請神婆跳儺!”
五、儺舞
第二天天沒亮,老槐樹下支起了八仙桌,黃布鋪桌,香爐里三根高香筆直插著。
神婆是隔壁村請的,七十歲,眼窩深陷,嘴角一顆黑痣上長著三根長毛。
她左手搖鈴,右手揮柳枝,腳下一雙繡花布鞋踢得塵土飛揚。
劉嬸站在最前排,手里攥著昨晚收的雞蛋,嘴里念念有詞:
“山神爺爺顯顯靈,收了林家莫收咱……”
鼓點越來越急,神婆突然一個后仰,整個人像被抽了骨頭,軟倒在黃布上。
三秒后,她猛地睜眼,聲音嘶啞得不像人:
“林家欺神,已遭天譴!爾等若想平安,須修橋鋪路,放生三年!”
人群呼啦啦跪倒一片。
六、后續風波
儺舞結束三天,村里開始湊份子錢。
每家每戶按人頭交,不交的在祠堂門口敲鑼示眾。
劉嬸的兒子開著警車回村,拉了兩箱礦泉水,說是“安撫群眾”。
警車喇叭響一聲,村民就自覺排好隊。
橋修了七天,路鋪了半月,村口還立了塊石碑:
【山神顯圣處】
劉嬸看著那裝份子錢的紅包越來越鼓,心里又有了些負擔。
石碑背面,劉嬸悄悄刻了一行小字:
“我兒子說,案子還在查,大家別信謠傳。”
但誰也沒看見那行字。
七、尾聲
一個月后,雨下得很大。
村里的排水溝早在去年就淤了,沒人管。
雨腳像無數銀針,從天上直直扎下來,扎在瓦片上,扎在田埂上,也扎在人心口上。
天黑得早,才下午四點,屋里就亮起了燈。劉嬸端著一碗姜湯,蹲在門檻上,看雨簾子把遠處的山切成一段一段的灰影子。
雨越下越大,老槐樹底下的石碑忽然“咯吱”一聲,歪了。
那石碑是昨天才立的,不曾想今天就倒了。
幾個孩子放學路過,坐在石碑上當馬騎。
大人們趕來時,石碑已經橫在泥水里,半截紅布包從碑座下露出來,像一截凍僵的舌頭。
紅布包被雨水泡得發脹,邊角處露出暗金色的線,像是繡了什么符咒。
施工隊是鎮上請來的,修水泥路的尾款還沒結,就又被劉嬸忽悠過來幫忙修石碑。大家伙蹲在石碑旁抽煙,煙被雨澆得冒不出頭。
領頭的拿鐵鍬戳了戳布包,里頭硬邦邦的,像塊磚,又像塊骨頭。老趙啐了一口:“晦氣。”他轉頭吩咐小工:“別折騰了,明兒還得澆地坪,直接拿水泥糊上。”
水泥是傍晚運來的,攪拌機轟隆隆響,像山那頭在打雷。紅布包被水泥吞進去時,布面上的金線突然亮了一下,像閃電在水里走。
沒人看見。施工隊連夜干活,石碑底座被抬高了半米,新灌的水泥還沒干,泛著青灰色。
劉嬸半夜起來收衣服,看見攪拌機旁邊蹲著個黑影,以為是有人要來偷鋼筋。
她喊了一嗓子,黑影沒動。等她打著手電過去,只剩一地煙頭,還有水泥面上兩串濕漉漉的腳印,往山里去。
第二天,石碑重新立起,比原來更高,被雨水沖得發亮。
村里人圍在槐樹下,看施工隊往碑身刷防護油漆。
劉嬸擠在最前頭,嗓門比雨聲還大:“山神又顯靈了!這是讓咱再捐一次!”
她手里攥著人們供給的臘肉,身上不知道什么時候換了件繡花的新衣。
人群里有人嘀咕:“上次修橋不是剛捐過?”但聲音很快被雨幕壓下去。
牛大壯披著雨衣過來,后面跟著傅行,懷里抱了個紅紙箱,箱口用黃紙封著,寫著“山神息怒”。
牛大壯身上的制服,一下子讓人閉了嘴人們紛紛散開,又回去拿錢,劉嬸不放心,又跟上去,幫忙收著錢。
劉嬸本想再演講一番,天上的閃電突然劈向了那棵槐樹。
雨幕中,她的聲音被雷聲吞沒。
沒人注意到,遠處的山路上,一輛白色面包車的尾燈閃了兩下,緩緩消失在雨霧深處。
—————
老王犯了難,這新村,窮鄉僻壤的,連上回安的監控都壞得差不多了,一時間還真不能找網警協助。
老王拍了拍胸膛,給自己打氣,接著就給新村那邊下發了自己要來親自調查,需要輔警協助的命令。
老王帶著人親自來新村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景象。
村口那條唯一的水泥路上,排起了長隊。
女人們挎著竹籃,籃里墊著紅紙,整齊碼著臘肉、雞蛋、掛面;
男人們扛著成袋的米面,肩上勒出深深的溝;
老人拄著拐杖,手里攥著香火,嘴里念念有詞:“山神息怒,保佑平安……”
老王把警車停在老槐樹下,一下車就被這股“熱情”頂得往后退了半步。
空氣里混著臘肉煙熏味、雞蛋腥味、劣質檀香,熏得他直皺眉。
“老鄉們——”
老王舉著擴音喇叭,聲音被蟬鳴切成碎片,
“各位聽我說,林家的事我們警方正在查,大家別信謠傳謠,更不要搞封建迷信!”
話音沒落,就被劉嬸尖亮的嗓門壓過去:
“王警官,山神都顯靈了,你們查得過來嗎?”
人群一陣哄笑,像滾油里潑了水。
老王無奈,老王無奈,只得把喇叭音量調到最大,又喊了一遍:“各位父老鄉親!
林家失蹤案已按刑事案件偵辦,任何祭祀、捐款、游行都在火上添油!
大家先散了,回家關好門窗,照顧好老人孩子!”
劉嬸哪肯罷休,雙手叉腰,嗓門比喇叭還響:
“王警官,山神要真怪罪下來,你負得起責嗎?”
她身后幾個老太太立刻附和,手里的黃紙符嘩啦嘩啦抖。
老王沖身后的輔警一揮手,“拉開隔離帶!”
兩名輔警趕緊從后備箱取出警戒帶,在人群與村口之間拉出一條藍白線。
劉嬸見狀,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拍著大腿嚎啕:
“警察要封村啦——山神要降災啦——”
場面頓時亂成一鍋粥。
新村分局原本是想等老王來的,可聽著外面這動靜,也顧不上坐著干等,急匆匆就趕來了。
牛大壯看著自己媽帶頭喊著,心底覺得不妙,急忙帶著傅行上前陪笑著。
“老王,什么風把您老吹到這里來了?”
老王沒搭理,只是看向傅行,壓低聲音說:“先把領頭的穩住,再讓村委用大喇叭循環播官方通告。”
老王挑挑眉,示意傅行配合著,接著就回家去了。
傅行點頭,掏出警用記錄儀,鏡頭對準劉嬸,“劉嬸,這件事涉嫌煽動迷信活動,請配合調查。”
劉嬸一聽“調查”,立刻噤聲,卻拿眼偷瞄人群,似乎在尋找下一個“出頭鳥”。
這時,牛大壯開著自家三輪摩托,“突突突”地沖過來,擋在了劉嬸和傅行之間。
車廂里碼著兩箱礦泉水,箱子上用紅漆歪歪扭扭寫著:
“牛大壯敬贈鄉親——驅邪解渴”
他跳下車,先把一箱水塞到老王懷里:
“王隊,天熱,先讓弟兄們喝口水!”
接著轉身,扯著嗓子對村民喊:
“各位叔伯嬸子,我媽也是為了大家好,我牛大壯今天拍胸脯保證——
警方一定會給咱們一個交代!
今天的水,我請!大家先回屋歇涼,別堵路!”
人群聽到“免費喝水”,騷動小了些。
幾個半大孩子已經圍到三輪車邊,踮腳去夠水瓶。
老王趁機給傅行使了個眼色。
傅行會意,走到三輪車旁,拿起一瓶水,擰開蓋子,故意大聲說:
“牛大哥,你這水我們收下了,大家伙都退下了吧!”
來,大家排好隊,領水簽字,順便登記家庭信息,方便后續走訪!”
這一招“以水為餌”,既安撫了群眾,又順勢將山神這一事蓋了過去。
劉嬸本想再鬧,見周圍人已經自覺排隊,只好悻悻地爬起來,嘴里嘟囔:“登記就登記,反正山神看著呢……”
牛大壯趁勢把另一箱水搬到警車后斗,小聲對老王說:
“王隊,我老娘昨晚非說夢見山神索命,捐錢修廟,也是為了大家伙著想是不。
我尋思與其每戶人家都擔驚受怕的,不如我來出面,把水、面、藿香正氣水都備齊,也算給弟兄們減點負。”
老王拍了拍他肩膀:“大壯,你這招‘民間統戰’用得不錯。
但記住,物資必須公開透明,村委、派出所、村民代表三方簽字接收。
別讓有心人借機斂財。”
牛大壯咧嘴一笑,露出兩排被煙熏黃的牙齒:“明白!我牛大壯別的本事沒有,就是聽黨指揮!”
說話間,村委的大喇叭終于響了——
“各位村民請注意:林家失蹤案正在依法偵辦,請勿輕信謠言,嚴禁封建迷信……”
循環播報三遍后,人群終于松動。
劉嬸拎著空籃子,一步三回頭地往家走,嘴里還在念念叨叨:“山神要是怪罪,可別找我……”
老王看著逐漸散去的人流,長舒一口氣。
他回頭望了一眼村口新立的“山神顯圣”石碑,碑腳還殘留著早上祭祀的雞血。
夕陽把碑影拉得老長,像一把鈍刀,橫在進村的路中央。
“傅行,”老王低聲道,“今晚加派兩組人,一組守老窯,一組巡邏村道。
我怕有人借著‘山神’的名頭,再鬧出事來。”
傅行點頭,把最后一瓶水分給路過的孩子,順手摸了摸他的頭:
“小朋友,回家把門窗關上。”
孩子眨巴著眼,抱著水瓶跑遠。
蟬聲忽然停了,只剩下大喇叭里機械而堅定的女聲,一遍又一遍地回蕩在新村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