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佑十年,仲夏。
安西,龜茲城。
赤日懸空,炙烤著廣袤無垠的戈壁。熱浪蒸騰,扭曲了遠方的地平線,唯有連綿的雪山在天際勾勒出冷硬的銀邊,如同沉默的巨人,俯瞰著這片蒼茫大地。龜茲城,這座安西都護府治所,便雄踞于這片黃沙與綠洲的交界處。夯土城墻高大厚實,歷經風沙侵蝕,更顯滄桑古意。城頭旌旗獵獵,玄底金邊,上書一個遒勁的“周”字,旗下甲士林立,戈矛如林,在烈日下反射著森然寒光。
城內,卻又是另一番景象。胡商駝隊絡繹不絕,駝鈴聲聲,混雜著粟特語、突厥語、波斯語、漢語的喧囂,在狹窄而充滿異域風情的街巷中流淌。香料、絲綢、寶石、駿馬、葡萄美酒……來自東西方的奇珍異寶在此匯聚,空氣中彌漫著一種粗糲而蓬勃的活力。這便是安西,大周帝國最西陲的屏障,亦是連接東西方文明的咽喉之地。
此刻,都護府西側,占地廣闊的演武場上,卻是殺聲震天,塵土飛揚。
場中,兩騎正激烈交鋒。
一騎通體漆黑,神駿異常,馬上騎士身披玄甲,手持一桿丈八馬槊,槊鋒吞吐,如毒龍出洞,勢大力沉,正是安西軍中有名的悍將,左軍都尉張雄。他雙目圓睜,須發戟張,每一擊都帶著撕裂空氣的呼嘯,顯然已使出了全力。
然而,他的對手卻顯得游刃有余。
那是一名極其年輕的騎士,身姿挺拔如戈壁上的白楊,著一身銀鱗細甲,在烈日下熠熠生輝,襯得他面如冠玉,眉宇間英氣勃發。他胯下戰馬更是神異非凡,通體雪白,無一根雜毛,唯有四蹄踏雪,奔馳間鬃毛飛揚,宛如一道銀色閃電,正是名駒“照夜玉獅子”。青年手中并無長兵,僅握著一柄形制奇特的寶刀。刀身狹長微彎,弧度流暢,刀脊厚實,刀鋒卻薄如蟬翼,在陽光下流轉著一泓清冷的光華,似有寒霜凝結其上——此刀名喚“冬雪”,乃天子親賜。
面對張雄狂風暴雨般的槊影,青年嘴角噙著一絲自信的笑意。他并不硬接,只是輕提韁繩,那照夜玉獅子便靈性十足地或進或退,或左或右,步伐輕盈迅捷,每每在間不容發之際避開槊鋒。他手中的“冬雪”刀光吞吐不定,時而如靈蛇出洞,點在槊桿之上,蕩開攻勢;時而如飛燕抄水,貼著槊刃逆襲而上,直逼張雄手腕。刀法簡潔、凌厲、迅疾,毫無花哨,每一招都直指要害,帶著軍中武技特有的狠辣與實用。
“少帥好刀法!”場邊圍觀的安西軍將士爆發出陣陣喝彩,聲浪幾乎要掀翻演武場上的熱浪。
這青年,正是安西王世子,安西軍少帥,衛昭,字無忌。今日,是他十八歲生辰后的第三日。
“張都尉,小心了!”衛昭清喝一聲,眼中精光一閃。他猛地一夾馬腹,照夜玉獅子長嘶一聲,驟然加速,竟迎著那如林槊影直沖而去!刀光暴漲,化作一道匹練般的寒芒,自下而上,斜撩而出!
“鐺——!”
一聲震耳欲聾的金鐵交鳴!
張雄只覺一股沛然莫御的巨力自槊桿傳來,虎口劇震,幾乎握持不住。他座下黑馬被這股力量帶得嘶鳴著連退數步。而衛昭的“冬雪”刀鋒,已然穩穩地停在了他咽喉前三寸之處,刀尖微微顫動,寒氣逼人。
全場瞬間寂靜,落針可聞。
張雄額頭冷汗涔涔而下,看著眼前那近在咫尺的冰冷刀鋒,以及刀鋒后那雙明亮銳利、充滿自信與朝氣的眼睛,心中五味雜陳。他深吸一口氣,緩緩放下馬槊,抱拳沉聲道:“少帥神勇,末將……敗了?!?
“承讓!”衛昭朗聲一笑,手腕一翻,刀光倏然斂去,“冬雪”已穩穩歸入腰間鯊魚皮鞘中。動作干凈利落,瀟灑至極。
“好!好一個衛無忌!”一個渾厚威嚴的聲音自演武場北側的高臺傳來。
眾人循聲望去,只見高臺之上,端坐著一位身披玄色蟒袍的中年男子。他面容剛毅,線條如刀劈斧鑿,頜下短須修剪得一絲不茍,雖只是隨意坐著,卻自有一股淵渟岳峙的沉凝氣勢,仿佛一座不可撼動的山岳。正是安西王,安西大都護,安西軍節度使,衛崢。
衛崢的目光落在場中意氣風發的兒子身上,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欣慰,但更多的,卻是一抹深沉的憂慮。他抬手示意,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遍全場:“昭兒,今日是你生辰后首次演武,連敗軍中三員驍將,足見你平日未曾懈怠。然,武藝之道,勇猛精進固然可喜,但須知‘剛不可久,柔不可守’,過剛易折,過露易摧。為將者,當知藏鋒斂銳,謀定而后動?!?
衛昭聞言,在馬上躬身行禮,聲音清朗:“父王教誨,孩兒謹記于心!”話雖如此,他眉宇間的飛揚神采卻絲毫未減,顯然少年心性,更喜這萬人矚目的勝利榮光。
衛崢微微頷首,不再多言。他身旁,一位身著緋色官袍、面容儒雅卻目光深邃的文士,正是安西都護府長史陳平,捋須笑道:“王爺過謙了。少帥天縱奇才,武藝超群,騎射無雙,更兼自幼研習兵法,假以時日,必是我安西軍又一擎天玉柱。此乃王爺之福,安西之幸也?!?
另一側,一位身材魁梧如鐵塔、滿臉虬髯的猛將,乃是安西軍副都護、右軍大將軍李崇,他聲如洪鐘:“長史所言極是!少帥勇冠三軍,有王爺當年之風!我看用不了多久,這‘打遍安西無敵手’的名號,就要實至名歸了!哈哈哈!”他笑聲豪邁,引得周圍將領紛紛附和。
衛崢面上不動聲色,心中卻暗嘆一聲。李崇此言,看似褒揚,實則未必是福。木秀于林,風必摧之。昭兒鋒芒太盛,不知收斂,在這波譎云詭的朝堂與邊關,未必是好事。尤其想到長安那位雄才大略卻也心思深沉的皇帝陛下……衛崢的目光下意識地掃過演武場邊緣,那里站著幾位身著長安禁軍服飾的軍官,他們是月前隨朝廷賞賜隊伍一同抵達的“護衛”,此刻正沉默地注視著場中一切,眼神銳利如鷹。
“報——!”
一聲急促的傳報聲打破了場中的氣氛。一名風塵仆仆的信使飛馬馳入演武場,滾鞍下馬,單膝跪地,高舉一封以火漆密封、蓋有皇家印璽的文書,聲音帶著長途奔波的嘶啞:“啟稟王爺!長安六百里加急!天子圣旨到!”
全場頓時肅然。
衛崢神色一凝,霍然起身。陳平、李崇等文武官員也立刻收斂笑容,神情變得莊重。衛昭亦勒馬肅立,望向高臺。
衛崢穩步走下高臺,來到信使面前,沉聲道:“臣,安西大都護衛崢,恭迎圣旨!”
信使展開黃綾圣旨,朗聲宣讀,聲音在空曠的演武場上回蕩:
“制曰:朕膺昊天之眷命,統御萬方。安西王衛崢,國之柱石,朕之肱骨。鎮守西陲,勞苦功高,威震諸胡,保境安民,朕心甚慰。今聞世子衛昭,年已十八,英武俊朗,才器非凡。值此束發加冠,成人之際,朕特賜表字‘無忌’,寓其勇毅果決,無所畏懼。另賜西域神駒‘照夜玉獅子’一匹,助其馳騁疆場;賜寶刀‘冬雪’一口,望其執此利刃,衛我大周,掃清妖氛!欽此!”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衛崢帶領全場將士,山呼萬歲,聲震云霄。
衛昭心中激蕩,熱血沸騰。天子賜字“無忌”,賜神駒寶刀,這是何等的恩寵與期許!他翻身下馬,快步上前,與父親一同叩謝皇恩。
衛崢雙手接過圣旨,神情肅穆。他轉向衛昭,目光深沉:“昭兒,陛下隆恩,賜你表字‘無忌’,賜你神駒寶刀,寄望之深,重逾千鈞。此‘無忌’,非是教你莽撞無忌,而是望你心懷坦蕩,勇擔重任,為我大周,為這安西萬千黎庶,無畏前行!這‘冬雪’刀,乃陛下親賜,鋒利無匹,你要善用之,更要慎用之!切莫辜負陛下厚望,切莫辜負這安西父老!”
“孩兒明白!”衛昭雙手接過內侍捧上的“冬雪”寶刀,感受著刀鞘傳來的冰涼觸感,心中豪情萬丈,朗聲道:“衛昭,衛無忌,此生定當以手中之刀,胯下之馬,護國安西,不負皇恩,不負父王教誨!”
是夜,安西都護府內,燈火通明,笙歌鼎沸。
盛大的夜宴正在舉行,既是慶賀少帥衛昭成人,亦是答謝朝廷天使遠道而來。大殿之內,牛油巨燭高燃,映得金杯玉盞流光溢彩。龜茲本地最好的樂師奏響了充滿異域風情的胡樂,舞姬們身著彩衣,隨著鼓點翩躚起舞,身姿曼妙,眼波流轉。
安西軍中有頭有臉的將領、龜茲城內的貴族頭人、往來絲路的巨商大賈,濟濟一堂。美酒如泉,炙肉飄香,氣氛熱烈非常。
衛崢高踞主位,蟒袍玉帶,氣度沉凝。他舉杯向朝廷天使及眾賓客致意,言辭得體,威儀自生。衛昭則身著嶄新的世子禮服,坐在父親下首。他身姿挺拔,面容在燭光下更顯英氣逼人,頻頻舉杯回應著各方敬賀。他腰間懸掛的“冬雪”寶刀,即便在鞘中,也隱隱透出一股寒意,與這喧鬧熱烈的宴會氛圍形成微妙對比。
“少帥,恭喜恭喜!陛下親賜表字寶刀,此等殊榮,羨煞旁人啊!”一位粟特豪商操著流利的漢語,滿臉堆笑地敬酒。
“少帥少年英雄,武藝超群,他日必能繼承王爺衣缽,揚威域外!”一位龜茲王族長老也舉杯贊道。
衛昭一一應對,舉止間已初具貴胄風范,只是那眼神中的銳氣與偶爾流露的躍躍欲試,仍顯少年心性。
副都護李崇端著酒杯走了過來,他臉色微紅,顯然已喝了不少,重重拍了拍衛昭的肩膀,大笑道:“無忌!好字!好刀!好馬!陛下這是盼著你早日成為我安西軍的一柄絕世寶刀?。?,李叔敬你一杯!愿你早日提刀縱馬,為我大周開疆拓土,立下不世功勛!”
“多謝李叔!”衛昭豪爽地一飲而盡,胸中豪氣激蕩,“無忌定當努力,不負陛下、父王及李叔期望!”
長史陳平也緩步而來,他眼神清明,舉杯淺酌,微笑道:“少帥,陛下賜字‘無忌’,寓意深遠。王爺方才所言,字字珠璣。勇猛精進固然可嘉,然為將帥者,更需懂得審時度勢,剛柔并濟。這安西之地,胡漢雜處,形勢錯綜,非僅憑血氣之勇可定。望少帥謹記王爺教誨,藏鋒于鞘,斂銳于心,方能在關鍵時刻,發出那石破天驚的一擊?!彼脑捳Z溫和,卻帶著一種洞察世事的深意。
衛昭恭敬應道:“陳長史金玉良言,無忌受教?!彼m覺得陳平所言有理,但內心深處,那股渴望證明自己、渴望像父親一樣建立功勛的火焰,卻燃燒得更加熾烈。
宴會正酣,絲竹悅耳,舞姿曼妙。衛昭的目光卻不由自主地飄向殿外。夜色已深,一輪皎潔的明月升上中天,清輝灑滿庭院。他心中忽然涌起一股難以抑制的沖動。
他悄然起身,向父親和賓客告罪一聲,便快步走出喧囂的大殿。
清涼的夜風拂面而來,帶著戈壁特有的干燥與遠處綠洲草木的清新氣息,瞬間驅散了殿內的酒氣與燥熱。衛昭深深吸了一口氣,只覺胸臆為之一暢。
他來到馬廄,那匹通體雪白的神駒“照夜玉獅子”正安靜地立在槽邊,見到主人,親昵地打了個響鼻,用頭蹭了蹭衛昭的手。衛昭撫摸著它光滑如緞的皮毛,感受著它體內蘊含的澎湃力量,心中豪情頓生。
“玉獅子,隨我去馳騁一番!”他低喝一聲,解開韁繩,牽馬走出馬廄。
翻身上馬,無需鞭策,照夜玉獅子便已領會主人心意,四蹄翻騰,化作一道銀色流光,沖出了都護府側門,向著城外遼闊的戈壁疾馳而去。
月光如水,傾瀉在無垠的荒漠之上,將起伏的沙丘鍍上一層柔和的銀輝。夜風在耳邊呼嘯,帶著砂礫的粗糲感。衛昭縱馬狂奔,感受著速度帶來的極致快意,仿佛要將胸中所有的興奮、豪情、以及對未來的無限憧憬,都在這曠野中盡情釋放。
他猛地拔出腰間的“冬雪”寶刀!
清冷的刀身在月光下驟然亮起,寒光流轉,宛如一泓凝結的秋水被瞬間喚醒。刀鋒劃破空氣,發出細微而尖銳的嗡鳴。衛昭手腕翻飛,刀光在他周身舞動,時而如匹練橫空,時而如流星墜地,時而如疾風驟雨,時而如寒月凝霜。刀法迅捷凌厲,卻又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流暢美感,人與馬,刀與月,仿佛融為一體。
“哈!”衛昭一聲清嘯,刀光驟然收斂,他勒住馬韁,照夜玉獅子人立而起,發出一聲穿云裂石的長嘶!
少年駐馬高坡,極目遠眺。月光下的戈壁蒼茫浩瀚,遠方的雪山在夜色中沉默矗立,更遠處,是烽燧相連的邊防線,是帝國延伸向未知的觸角。
他低頭,看著手中光華內斂卻寒意逼人的“冬雪”寶刀,又抬頭望向東方,那是長安的方向。
“無忌……”他低聲念著自己的表字,眼中閃爍著無比堅定的光芒,“父親,陛下,你們看著吧!我衛昭,衛無忌,定當以此刀,此馬,在這安西之地,闖出一番天地!讓這‘冬雪’之名,響徹大漠,讓這‘照夜玉獅子’的蹄聲,震動西域!”
夜風更勁,吹動他額前的發絲,也吹動了他心中那名為“志向”的火焰。十八歲的安西少帥,如同一柄剛剛淬火出鞘的寶刀,鋒芒畢露,渴望著在更廣闊的天地間,劈開屬于自己的傳奇。
然而,在這靜謐而壯闊的邊關月夜之下,在這少年豪情萬丈的誓言之中,無人知曉,遠在千里之外的長安城,那巍峨宮闕的深處,一道目光正越過重重關山,帶著復雜的意味,投注在這片帝國西陲的土地上。命運的齒輪,已在無人察覺處,悄然轉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