冀州巨鹿郡的麥田在光和七年初夏的熱風里翻滾著金浪，張角赤著腳踩在剛翻過的田埂上，草鞋早被泥水浸成深褐色。他彎腰拾起一株卷葉的禾苗，指腹搓過枯黃的葉尖，抬頭望向天際——那輪烈日正像要把大地烤出油來，自去年秋至今年夏，三個月未曾落下一滴像樣的雨。“大賢良師，北鄉的王二家已經斷糧了。”十六歲的張寶捧著半筐野菜從土坡后跑過來，粗布短褐的袖口磨出了破洞。他身后跟著十幾個面黃肌瘦的少年，手里都攥著各式各樣的陶罐，罐底沉著渾濁的草汁。

張角直起身，將禾苗塞進腰間的草繩。他年過四十，額間刻著深深的溝壑，道袍的下擺沾滿泥點，唯有那雙眼睛亮得驚人。“讓各家把存糧都集中到祠堂，”他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穿透人心的力量，“今晚繼續施符水，告訴鄉親們，蒼天有眼，不會讓咱們活活餓死。”

祠堂里早已擠滿了人。泥地上鋪著干枯的茅草，幾十個病患橫七豎八地躺著，發出痛苦的呻吟。張梁正蹲在土灶前添柴，鐵鍋里翻滾著墨綠色的藥湯，蒸騰的熱氣中混雜著草藥與汗臭的味道。見張角進來，他連忙用粗布擦了擦手：“哥，城南的李大戶又派人來催租子了，說再不交就收咱們的地。”

“收？”張角冷笑一聲，走到供桌前拿起黃紙朱砂。他蘸飽顏料，手腕懸空地在紙上畫著扭曲的符號，“這地是蒼天賜給百姓的，不是他李家的。等過了這坎，該收回來的，咱們加倍收回來。”一個面色蠟黃的婦人抱著孩子跪在他面前，孩子的小臉燒得通紅，呼吸微弱。“大賢良師，求求您救救俺娃吧！”她額頭磕在地上，發出沉悶的響聲，“俺已經把最后半升粟米給您拿來了……”張角放下筆，伸手按在孩子的額頭上。他閉上眼睛，口中念念有詞，聲音忽高忽低，像是在與無形之物對話。片刻后，他睜開眼，將剛畫好的符紙浸入藥湯，待紙浸透了，便捏著一角遞過去：“讓他分三次喝下，今夜保管退熱。”婦人千恩萬謝地接過符水，人群里響起一片嗡嗡的議論聲。有人捧著空碗往前擠，有人對著張角的背影磕頭，還有人偷偷抹著眼淚。張角環視四周，忽然提高了聲音：“父老鄉親們，這世道是不是該變變了？”

議論聲戛然而止，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茅草屋頂漏下的光斑落在他臉上，一半明亮一半晦暗。“官吏橫征暴斂，豪強兼并土地，”張角的聲音在祠堂里回蕩，“去年青州大水，淹死數萬百姓，朝廷卻忙著修宮殿；今年冀州大旱，顆粒無收，宦官們還在賣官鬻爵！這樣的天，這樣的朝廷，你們還能忍多久？”

角落里傳來壓抑的啜泣聲，很快變成一片嗚咽。一個瘸腿的漢子猛地站起來，拐杖重重戳在地上：“大賢良師，您就領著咱們反了吧！反正都是個死，不如拼出條活路來！”

“對！反了！”

“殺了那些狗官！”

喊聲像野草般蔓延開來，驚得屋梁上的麻雀撲棱棱飛了出去。張角抬手示意眾人安靜，從懷里掏出一塊黃綢，上面用朱砂寫著四個大字：蒼天已死。

“諸位且看，”他將黃綢高高舉起，陽光透過窗欞照在綢布上，那四個字仿佛在燃燒，“歲在甲子，天下大吉。等到明年三月初五，北斗星指在甲子位，咱們就頭戴黃巾，替天行道！”

張寶和張梁同時舉起手中的短刀，刀刃在昏暗的光線下閃著寒芒。祠堂里的數百人齊刷刷地跪了下去，喊聲震得土墻簌簌掉灰：“蒼天已死，黃天當立！”“歲在甲子，天下大吉！”

夜色漸深時，張角獨自站在村口的老槐樹下。月光透過稀疏的枝葉灑在他身上，遠處傳來巡夜兵丁的呵斥聲。三個黑影從樹后閃出，為首的是個獨眼漢子，臉上帶著一道從眉骨到下巴的刀疤。

“大賢良師，洛陽那邊回信了。”刀疤臉單膝跪地，呈上一卷用油布包裹的竹簡，“馬元義已經聯絡了上百個宦官和禁軍，約定三月初五那天在洛陽舉火為號。”

張角展開竹簡，借著月光仔細看著。竹簡上的字跡潦草急促，卻透著一股決絕之氣。他看完后將竹簡湊近燭火，看著它化為灰燼：“告訴馬元義，讓他務必小心。何進那老狐貍最近查得緊，千萬別出岔子。”

“是。”刀疤臉起身欲走，又被張角叫住。

“各地的渠帥都安排好了嗎？”

“幽州張舉、荊州張曼成、揚州波才都已經備齊了兵馬，只等甲子日一到，就同時舉事。”刀疤臉頓了頓，壓低聲音道，“只是……濟南的唐周最近有些反常，好幾次打聽洛陽的動靜。”

張角眉頭微皺。唐周是他早年收的弟子，向來以穩重著稱，怎么會突然關心洛陽的事？他沉吟片刻：“先別驚動他，派人盯著就是。越是臨近起事，越要謹慎。”

三個黑影很快消失在夜色中，張角望著他們遠去的方向，心里忽然升起一絲不安。他掐指算了算，離甲子日還有不到半年，可最近官府的盤查越來越嚴，各地都在傳聞有“妖賊”聚集，莫非是走漏了風聲？

一陣風吹過，老槐樹發出沙沙的聲響，像是在低聲警告。張角裹緊了身上的道袍，轉身往村里走去。他不知道，一場足以顛覆天下的風暴，已經在他看不見的地方悄然醞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