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剛過,“梅香道”上的商隊就帶來了不安的消息。一支從秦國邊境返回的隊伍,在距京城三十里的“落梅坡”被劫,貨物燒得只剩焦黑的木架,護衛的尸體旁,散落著十幾片被踩爛的梅花——那是蘇家商隊獨有的標記,繡在每個護衛的衣襟上。
更讓人膽寒的是,為首的護衛臨死前,手指在泥地里摳出了兩個字:“蘇”“秦”。
消息傳到鎮國公府時,蘇珩正在給蘇傾鸞的牌位上香。青瓷香爐里的檀香剛燃到一半,他捏著香灰的手指猛地收緊,指縫間漏下的灰,像極了當年亂葬崗上的浮土。
“老將軍,宮里來人了?!惫芗业穆曇魩е?,“是衛七衛將軍,說……說陛下請您即刻入宮?!?
蘇珩望著牌位上“忠勇郡主蘇氏傾鸞”的字樣,忽然想起七十年前那個雪夜,剛滿十歲的蘇傾鸞抱著他的腿哭:“叔父,柳家的人又在學堂罵我們是‘通敵的野種’?!蹦菚r他就該知道,有些仇恨,是刻在骨頭上的。
傅恒坐在龍椅上,目光掃過階下群臣,最后落在蘇珩身上。老人穿著洗得發白的朝服,腰間玉帶的扣環松了,走路時發出“咔噠”的輕響,像根快要繃斷的弦。
“蘇老將軍,”傅恒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分量,“落梅坡的護衛,是你蘇家商隊的人?”
蘇珩出列,青銅拐杖在金磚上頓出悶響:“是。但他們絕不可能通敵!那‘蘇秦’二字,定是柳家殘黨偽造的!”
“偽造?”戶部尚書突然出列,手里捧著塊沾泥的玉佩,“這是在護衛懷里找到的,刻著‘秦’字,背面還有蘇家的暗紋。老將軍難道要說,這也是偽造的?”
玉佩在晨光里泛著冷光,蘇珩的瞳孔驟然收縮——那是蘇家給商隊頭領特制的信物,暗紋是他親手設計的,全天下只有三枚。其中一枚,上個月剛交給去秦國采買的遠房侄子蘇硯。
“蘇硯人呢?”傅恒追問。
蘇珩的聲音啞了:“還……還沒回來?!?
殿內瞬間炸開了鍋。有人喊“蘇家果然藏著貓膩”,有人竊竊私語“當年柳丞相通敵,說不定就是蘇家牽的線”,最刺耳的是個年輕御史的聲音:“陛下!臣請徹查蘇家,查封‘梅香道’商隊,以防里應外合!”
明軒站在傅恒身側,看著蘇珩被群臣的唾沫星子淹沒,忽然想起綰綰說的話:“祖父總說,曾姑祖母的梅花繡得好,不是因為針腳細,是因為她知道,哪里該藏鋒,哪里該露柔?!?
他上前一步,朗聲道:“父皇,兒臣請去落梅坡查案。若真是蘇家通敵,兒臣愿親手拿下蘇老將軍;若不是,也該還蘇家一個清白?!?
傅恒點頭時,蘇珩的拐杖“哐當”落地。老人彎腰去撿,明軒看到他的手在抖,像秋風里的殘葉。
落梅坡的焦土還帶著熱氣。
明軒蹲下身,指尖拂過護衛尸體旁的泥地。那“蘇秦”二字刻得很深,邊緣卻有新土覆蓋的痕跡,顯然是死后被人補刻的。衛七在一旁翻動燒焦的貨物,突然“咦”了一聲,撿起塊燒變形的銅鎖:“殿下,這鎖是秦國的樣式,鎖芯里刻著‘柳’字?!?
鎖芯的“柳”字刻得倉促,筆畫里還嵌著點暗紅——像是血跡。明軒想起柳乘風的小兒子柳燼,當年被流放時,右手指骨被打斷過,握筆的力道會比常人重三分。
“去查蘇家商隊的賬簿,”明軒站起身,風卷著焦糊味撲過來,嗆得他咳嗽,“尤其是蘇硯采買的那批貨,去向、經手人,都要查清楚?!?
賬簿藏在鎮國公府的暗格里,蘇珩親自打開的。泛黃的紙頁上,記著蘇硯采買的貨物:三十匹蜀錦,二十箱茶葉,還有……五十斤硫磺。
“硫磺是做什么用的?”明軒指著那行字,筆尖劃過的地方,墨跡比別處深。
蘇珩的臉色變了:“商隊有時會走夜路,硫磺是用來驅蛇的……但五十斤,確實太多了?!?
更可疑的是,賬簿最后一頁,貼著張蘇硯的字條:“三月初七,與秦商在迎客樓交易,貨已交割。”而三月初七,正是落梅坡被劫的前三天。
衛七突然想起什么,轉身沖出書房:“殿下,我知道那枚‘秦’字玉佩的來歷了!去年柳家殘黨在西域倒賣過一批仿冒的蘇家玉佩,說是‘能通關節’,被咱們查抄過一批,當時就有這種刻‘秦’字的!”
明軒捏著那張字條,忽然發現墨跡深處,有個極淡的印痕——是枚梅花鏢的形狀,鏢尖缺了個角,和當年射傷蘇傾鸞的那枚一模一樣。
迎客樓的掌柜姓胡,是個留著山羊胡的胖子,見了明軒就點頭哈腰,眼里卻藏著慌。衛七在他的柜臺下搜出個暗格,里面是本黑賬,記著與蘇硯交易的明細:“三月初七,收蜀錦十匹,付黃金百兩。”收款人那里,畫著個歪歪扭扭的梅花。
“這梅花是誰畫的?”明軒將黑賬拍在柜臺上,茶杯里的水濺出來,打濕了“梅花”的一角。
胡掌柜的山羊胡抖了抖:“是……是個戴斗笠的人,說……說是蘇公子的朋友,代他來取貨?!?
“蘇硯人呢?”
“不……不知道啊,交易完就沒見過了……”
衛七突然拔刀,架在胡掌柜的脖子上:“再不說實話,這迎客樓,就跟落梅坡的商隊一樣,燒干凈!”
胡掌柜嚇得癱在地上,終于吐露實情:“蘇硯……蘇硯被他們殺了!就在迎客樓的后院,尸體被扔進了枯井!那些硫磺,根本不是驅蛇的,是柳家殘黨讓他買的,說是……說是要炸‘梅香道’的石橋!”
枯井在迎客樓后院的梅樹下,挖開時,尸體已經腐爛,懷里卻緊緊攥著半塊玉佩——刻著“蘇”字,與落梅坡找到的“秦”字玉佩,正好能拼成完整的圓形。
“這是蘇家的‘同心佩’,”蘇珩趕到時,看著那半塊玉佩,老淚縱橫,“蘇硯的父親死在戰場,我給這孩子的成年禮,就是這對佩……他是想告訴我們,殺他的人,是能和他‘以佩相認’的自己人?!?
柳家殘黨的窩點,藏在城外的廢棄窯廠。
衛七帶人包圍時,正撞見幾個蒙面人在分裝硫磺。為首的轉過身,摘下面罩,露出張與柳乘風有七分相似的臉——是柳燼的堂弟柳蟄,當年被認為死在流放途中,沒想到竟藏了這么多年。
“蘇傾鸞的后人,果然和她一樣蠢?!绷U把玩著手里的梅花鏢,鏢尖閃著寒光,“用蘇硯的命,換你們蘇家通敵的罪名,這筆買賣,劃算吧?”
明軒看著他耳后的疤,像被烙鐵燙過的,忽然想起蘇傾鸞日記里的話:“柳家的孩子,從小就被教‘無毒不丈夫’,他們的傷疤,都是用別人的血養出來的?!?
“落梅坡的護衛,是你殺的?泥地里的字,是你刻的?”明軒握緊了腰間的劍,劍柄上的梅花紋硌著掌心。
柳蟄笑了,笑得像條吐信的蛇:“不僅如此,我還在你們的糧倉里放了把火,用的就是蘇硯買的硫磺。等火勢起來,就說……是蘇家想燒了糧草,斷了明齊的根基!”
他話音剛落,遠處就傳來火光。衛七的暗線飛馬來報:“糧倉起火了!守糧的兵說,看到幾個穿蘇家軍服的人跑了!”
“慌什么?”明軒突然笑了,“那火是我讓人放的,用的是濕柴,燒不大。至于穿蘇家軍服的人……”他看向窯廠角落,那里堆著十幾套蘇家軍服,“早就被我們的人盯上了?!?
柳蟄的笑容僵在臉上。衛七帶人沖上去時,他突然將手里的梅花鏢擲向明軒,鏢尖淬了毒,泛著烏光。明軒側身躲開,鏢擦著他的胳膊飛過,釘在身后的梅樹上,花瓣瞬間枯萎。
“柳家的人,永遠只會用這些陰招。”明軒拔出劍,劍尖指著柳蟄的喉嚨,“就像這梅花鏢,看著厲害,終究見不得光。”
柳蟄被押走時,還在嘶吼:“我柳家不會輸!蘇傾鸞欠我們的,你們皇室欠我們的,遲早要還!”
風卷著梅香,吹散了他的聲音。明軒看著那株被毒鏢釘住的梅樹,忽然明白,有些麻煩躲不掉,就像梅樹總要經歷寒冬。但只要根還在,來年春天,總會再抽出新枝。
他轉身往回走,衛七跟在身后,忽然說:“殿下,蘇老將軍在梅林等您,說……想給您講講先皇后小時候的事?!?
明軒點頭,腳步輕快了些。遠處的糧倉,火已經滅了,煙圈打著旋兒往上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