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風卷著碎雪,拍打在“梅香道”的青石板上。明軒站在城樓遠眺,邊境的狼煙像一條黑色的毒蛇,正沿著商道緩緩爬向京城。他手里攥著一封加急軍報,墨跡被指腹蹭得發花——秦國聯合西域三國,以“明齊藏匿柳家殘黨”為由,兵分三路破了邊境防線,此刻正火燒聯營,直逼皇城。
這已經是兩年來的第五十次麻煩了。從最初的暗箭傷人,到如今的兵臨城下,柳家殘黨與秦國的獠牙,終于在梅林落雪時,露出了最猙獰的模樣。
麻煩是從一枚梅花針開始的。
那年念梅剛滿五歲,在梅林里追一只白狐,被偽裝成花匠的柳家死士“影”盯上。淬了“蝕骨散”的梅花針擦著她的發梢飛過,釘在老梅樹上,針尖觸到的花瓣瞬間枯萎成黑褐色。衛七揮劍擋開毒針時,影已躍上宮墻,留下帶血的花匠服,衣擺繡著半朵梅花——那是柳家殺手的標記。
念梅嚇得高燒三日,夢里總喊“黑花吃人”。綰綰抱著女兒守在床邊,看著她蒼白的小臉,忽然想起蘇落雁說過的話:“蘇家的女子,從出生起就要帶著刺活。”她摸出枕下的蘇家虎符,冰冷的金屬硌著手心——這是傅恒特意交給她的,說“蘇家的東西,該由蘇家的人護著”。
可麻煩像梅樹的根須,悄無聲息地蔓延。半月后,西域使團的宮宴上,綰綰親手做的梅花酥里被摻了毒。西域王子吐血倒地時,秦國使者立刻高呼“蘇家下毒”,仿佛早已排練好的戲碼。盡管事后查出是柳家殘黨買通了御膳房的宮女,流言還是像霉菌一樣瘋長,說“蘇家為保權勢,連西域都敢得罪”。
明軒將綰綰護在身后,在朝堂上摔了奏折:“誰再敢污蔑蘇家,以通敵論處!”可他轉身回寢宮時,卻看到綰綰對著銅鏡發呆——她鬢角竟生出了一縷白發。
柳家殘黨的手段,比柳乘風當年更陰狠。他們不僅要人命,更要撕碎蘇家與皇室的信任。
第一封偽信出現在早朝的奏折堆里,模仿蘇珩的筆跡,寫著“愿以梅香道東段換秦國退兵”。傅恒捏著那封信冷笑:“蘇珩若要反,何須等三十年?”可市井間已經傳開“蘇家要自立為王”,連鎮國公府門口都有人扔石頭,罵聲震得朱門發顫。
綰綰挺著孕肚,帶著真正的印章和蘇珩的親筆信,在城門口當眾比對。寒風掀起她的披風,露出里面繡著梅花的襖裙——那是蘇傾鸞留下的舊樣式。“大家看清楚!”她舉起兩封書信,聲音因虛弱而發顫,“我祖父的筆跡蒼勁如松,這偽信卻軟如敗絮,是有人要毀我蘇家!”
百姓們看著她隆起的小腹和凍得發紫的嘴唇,漸漸散去。可麻煩的種子已經埋下。三個月后,“梅香道”的運糧車隊在峽谷被劫,燒毀的糧車旁,散落著印著蘇家軍旗的小旗和“蘇珩通敵密信”。帶隊的趙將軍拼死突圍,卻被押入大牢,理由是“護送不力,疑似通敵”。
蘇珩氣得咳血,躺在病榻上拉著明軒的手:“陛下,老臣世代忠良,絕無二心!”明軒點頭,轉身卻在御書房枯坐到天明——他派去調查的人回報,糧車出發前,有個“內務府小吏”檢查過車輛,那小吏腰間掛著柳家的梅花佩。
更狠的是那半塊虎符。綰綰將它藏在蘇傾鸞的舊木箱里,與兵書、胎發放在一起,可還是被偷了。三日后,邊境傳來急報:一支蘇家舊部嘩變,聲稱“奉完整虎符令,脫離皇室”。嘩變的將領是蘇珩的表侄,素來對皇室不滿,此刻成了柳家殘黨的刀。
衛七自請去平叛,臨行前對明軒說:“殿下放心,老奴就是死,也要把虎符找回來。”可他剛出京城,就被一封“通敵密信”釘在了恥辱柱上。信是偽造的,卻模仿了衛七的筆跡,連他早年在秦國做人質時留下的疤痕都寫得一清二楚。
明軒把自己關在衛七的營房里,翻到一本舊賬簿——上面記著衛七每月給亂葬崗的孤老送米,已經堅持了二十年。他猛地一拳砸在桌上,燭火晃得墻上的刀影亂顫。
最傷人的麻煩,往往來自內部。
蘇家祠堂被潑黑狗血那晚,蘇珩的次子蘇墨提著劍闖宮,嘶吼著要為蘇傾鸞的牌位討說法。“曾姑祖母為明齊死在亂葬崗,你們就是這么待蘇家的?”他劍指明軒時,被綰綰死死抱住:“你瘋了!這是圈套!”
可蘇墨甩開她的手,劍鋒劃破了她的手背。血滴在明黃色的地毯上,像一朵驟然綻開的紅梅。“圈套?”蘇墨冷笑,“我看是皇室容不下蘇家了!”
這話被柳家殘黨傳遍京城,變成“蘇家欲反”。鎮國公府的布莊被砸,蘇家子弟走在街上會被扔爛菜。蘇珩氣得閉門不出,蘇家內部漸漸分裂:老輩人勸“忍一時風平浪靜”,年輕人卻喊著“不如反了干凈”。
宮里的裂痕也在加深。承宇被柳家殘黨教唆,在傅恒面前說“要當蘇家的王”,氣得傅恒砸了茶杯。念梅被綁架未遂后失語,總躲在綰綰懷里,看到明軒就發抖——她記得襲擊者的箭上,刻著和父皇佩劍一樣的花紋。
最痛的是承宇中毒那次。太醫從他喝的奶里查出慢性毒素,源頭指向綰綰親手做的點心。明軒沖進綰綰的寢宮時,她正跪在地上,把所有點心倒進炭盆。火光映著她的臉,淚水像斷線的珠子:“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明軒想說“我信你”,喉嚨卻像被堵住。他轉身看到窗外的梅林,忽然想起母親蘇落雁的話:“夫妻之間,最怕的不是外人挑撥,是心里生了疑。”
秦國終于撕下了偽裝。
柳家最后一位幸存者柳焚的雙胞胎弟弟柳燼,帶著半塊偽造的蘇家虎符,聯合秦國將領突襲了邊境。他們喊著“為柳丞相報仇”,卻在攻破防線后,一把火燒了“梅香道”上最關鍵的橋梁——那座橋上的梅花石雕,是傅恒特意讓人刻的,象征“天下一家”。
消息傳到京城時,傅恒正在整理蘇傾鸞的日記。日記最后一頁寫著:“若有一日,梅香能飄到秦國,或許……就不會再有戰爭了。”他捂住胸口劇烈咳嗽,染紅了日記本上的梅花圖案。
秦國大軍兵臨城下那晚,雪下得特別大。城外傳來嘶吼:“交出蘇家滿門,否則屠城!”綰綰抱著熟睡的承宇,站在城樓上,看著火光映紅的夜空。明軒握著她的手,掌心全是汗。
“還記得我們在梅林埋的梅花酒嗎?”綰綰忽然笑了,“我說等念梅出嫁時開封,現在看來,怕是等不到了。”
明軒沒說話,只是把她往懷里緊了緊。他看到衛七帶著蘇家舊部沖出城,他們舉著蘇家軍旗,旗上的梅花在火光中像一團燃燒的血。趙將軍從大牢里請戰,帶著殘兵死守城門,斷了一條胳膊也不肯退。
念梅不知何時醒了,從綰綰懷里探出頭,指著城下突然喊:“梅!”眾人望去,只見無數支箭帶著燃燒的棉絮射向城墻,棉絮上綁著的,竟是一朵朵干枯的梅花——柳家殘黨要用蘇家最愛的花,燒了這座城。
城破的前一刻,轉機出現在最意想不到的地方。
失語半年的念梅,突然指著城下喊:“影!是影!”眾人順著她指的方向看去,只見一個戴著帷帽的人影混在秦軍中,正拉弓瞄準明軒。衛七認出那是當年行刺念梅的柳家死士,一箭射穿了他的喉嚨。
影倒地時,帷帽掉了,露出一張與柳燼極為相似的臉——原來柳家竟有三兄弟!他懷里掉出一封血書,是柳乘風當年寫給三個兒子的:“蘇家欠我柳家的,要用皇室的血來償。”
真相像刺破烏云的陽光。蘇家舊部看到血書,才知被柳家殘黨利用,倒戈反擊。西域王子帶著援軍趕到,他舉著柳家殘黨與秦國勾結的密信,在城下高喊:“秦國騙了我們!明齊才是真心待西域的!”
傅恒在病榻上聽到消息,掙扎著讓蘇落雁扶他起身。他望著窗外的梅林,那里的梅花不知何時開了,雪落在花瓣上。“阿鸞,”他輕聲說,“你看,梅花開了……”
城樓上,綰綰解開承宇的襁褓,露出他胸口掛著的玉佩——那是明軒給的,一半刻著“明”,一半刻著“蘇”,合起來是“同心”。“你曾曾祖母說,”她摸著玉佩對兒子說,“梅花能在雪地里開,不是因為不怕冷,是因為根扎得深。”
明軒握住她的手,看向城下。衛七和趙將軍正并肩作戰,蘇家舊部的喊殺聲震徹夜空。他忽然明白,這五十次麻煩,從來不是為了毀滅,而是為了證明——那些藏在血脈里的堅韌,那些刻在骨子里的忠誠,梅林里的老梅,就算被風雪壓彎了腰,也總能在春天抽出新枝。
雪停時,天邊泛起魚肚白。念梅指著梅林,突然開口說話,聲音還有些啞:“娘,梅花開了。”
綰綰笑著點頭,淚水卻掉了下來。她知道,只要梅香還在,這天下,就永遠有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