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雨晴的話像一顆定心丸，砸進(jìn)嘈雜的人群。

村民們面面相覷，不說話了。

王老六氣得臉漲成了豬肝色，手指著陸雨晴，抖了半天，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他能跟周小滿撒潑，卻不敢跟這位上面派來的專家真的撕破臉。最終，他只能狠狠一跺腳，甩下一句“你們等著后悔吧”，便氣沖沖地?fù)荛_人群走了。

夜風(fēng)吹過，果園里只剩下沙沙的樹葉聲和一股緊張又詭異的沉默。

周小滿看著陸雨晴清冷的側(cè)臉，月光勾勒出她緊繃的下頜線。他知道，她把所有責(zé)任都攬到了自己身上。這份信任，沉甸甸的。

“陸專家……”

“別廢話了，”陸雨晴打斷他，恢復(fù)了那副公事公辦的腔調(diào)，“說吧，比例是多少？石灰和那種……臭蒿。”

她還是不習(xí)慣這個帶著味道的名字。

周小滿壓下心里的波瀾，立刻行動起來。他找來一個廢棄的大石臼，把挖來的臭蒿連根帶葉扔進(jìn)去，舉起一根木杵就開始搗。

咚！咚！咚！

沉悶的撞擊聲在寂靜的夜里傳出很遠(yuǎn)。一股濃烈刺鼻的草腥味混合著泥土的氣息瞬間炸開，嗆得人直皺眉。

陸雨晴沒嫌棄，反而蹲在一旁，像個嚴(yán)謹(jǐn)?shù)膶?shí)驗(yàn)員，用手電筒照著石臼內(nèi)部，觀察著汁液的顏色和粘稠度。

“生石灰遇水會放熱，直接加進(jìn)去可能會破壞草汁里的有效成分。”她冷靜分析，“先加少量冷水，讓石灰變成熟石灰，再混合。”

周小滿點(diǎn)點(diǎn)頭，對她更是佩服。他只知道夢里說混合，卻不知道還有這么多道道。

很快，在陸雨晴的指導(dǎo)下，一小盆綠色的、散發(fā)著古怪氣味的黏稠藥膏就做好了。它看起來……實(shí)在不怎么體面，像一坨沒人要的爛泥。

“就用這個？”跟來看熱鬧的張大柱湊過來，臉上寫滿了懷疑。

“死馬當(dāng)活馬醫(yī)了。”周小含抹了把汗，用破布包著手，小心翼翼地端起那盆“神藥”。

他們選了三棵病得最厲害、樹干上布滿黑色腐爛斑塊的果樹。周小滿學(xué)著電視里醫(yī)生的樣子，先用小刀把腐爛的部分小心刮掉，露出里面還算健康的木質(zhì)部，然后用一把破刷子，將那綠色的膏體一層層厚厚地涂抹上去。

黏膩的膏體糊在樹干上，像一塊塊丑陋的綠色補(bǔ)丁。

村民們圍在不遠(yuǎn)處，竊竊私語。沒有人看好這個土方子，他們只是在等一個結(jié)果，等著看周小滿和陸雨晴的笑話，或者，等著見證一個不可能的奇跡。

王老六沒走遠(yuǎn)，他縮在果園邊緣的一棵大樹后，像一只夜梟，陰沉地注視著這一切。

一夜無話。

第二天一早，天剛蒙蒙亮，果園里就站滿了人。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三棵敷著綠色藥膏的果樹上。經(jīng)過一夜的風(fēng)干，那膏體已經(jīng)凝固，變成了灰白色，龜裂開來，像干涸的河床。

“我就說吧！這不就是把樹給糊死了嗎？”王老六不知從哪里冒了出來，嗓門比誰都大，“你們看，這樹皮都裂了！鐵定是讓石灰給燒壞了！”

村民們一陣騷動，湊近了看，果然，藥膏下的樹皮似乎也有些發(fā)皺。

周小滿的心沉了下去。他緊張地走到樹前，伸手想碰一下，又縮了回來。他的手心全是冷汗。

難道……夢是反的？

陸雨晴卻比他鎮(zhèn)定。她戴上手套，用一把小鑷子輕輕揭開一小塊干涸的藥膏。她湊得很近，幾乎要貼到樹干上，仔細(xì)觀察著下面的樹皮和木質(zhì)部。

“怎么樣啊陸專家？”張大柱焦急地問。

陸雨晴沒有立刻回答，她又走到另一棵樹前，重復(fù)著同樣的動作。她的眉頭時而舒展，時而緊鎖，看得人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別看了，”王老六在一旁陰陽怪氣，“還能看出花來？周小滿，你毀了三棵樹，這得從你的分紅里扣！”

周小滿沒理他，眼睛死死盯著陸雨晴。

終于，陸雨晴站直了身體，摘下手套。她看向周小滿，眼神復(fù)雜，但不再是昨晚那種全然的審視和懷疑。

“腐爛，沒有蔓延。”她說。

聲音不大，卻像一顆炸雷。

“什么？”

“真的假的？”

村民們“哄”一下圍了上去。

“都別擠！”陸雨晴提高了音量，“看這兒！”

她指著藥膏邊緣和腐爛區(qū)域的交界處，“你們看，昨天刮掉腐肉的地方，今天邊緣很干凈，沒有新的黑色菌絲出現(xiàn)。再看那幾棵沒用藥的病樹。”

眾人立刻分頭跑去看別的病樹。對比之下，結(jié)果觸目驚心。

那些沒涂藥的病樹，經(jīng)過一夜，黑色的腐爛斑又?jǐn)U大了一圈，像墨汁滴在宣紙上，迅速浸染開。而涂了藥的三棵樹，腐爛的邊界被死死鎖住，仿佛被一道無形的墻給擋住了。

“停……停住了！真的停住了！”一個年輕村民失聲喊道。

“天哪！這土方子……還真管用！”

人群徹底沸騰了。懷疑、觀望、嘲諷的眼神，此刻全都變成了震驚和狂喜。他們看向周小滿的目光，像在看一個變戲法的神人。

周小滿長長地呼出一口氣，感覺腿肚子還在發(fā)軟。他靠在一棵樹上，沖著王老六的方向，咧嘴一笑。

王老六的臉一陣紅一陣白，嘴巴張了張，想說什么，卻發(fā)現(xiàn)周圍已經(jīng)沒人聽他說話了。所有人都圍著周小滿和陸雨晴，七嘴八舌地央求著。

“小滿！快！也給俺家那幾棵涂上吧！”

“陸專家，周小滿，你們可是我們村的大救星啊！”

勝利的喜悅沖散了疲憊。

接下來，整個果園都動員了起來。周小滿一聲令下，年輕力壯的村民們立刻漫山遍野去割臭蒿，婦女們負(fù)責(zé)清洗搗碎，張大柱自告奮勇帶人去拉石灰。

曾經(jīng)冷清的果園，變成了熱火朝天的工地。

周小滿站在高處，看著這一切，心里有種說不出的感覺。他不再是那個被嫌棄的城里少爺，他用一個荒誕的夢，贏得了所有人的尊重。

他看向身邊的陸雨晴。她正有條不紊地指揮著村民調(diào)配藥膏，叮囑著涂抹的厚度和注意事項(xiàng)。陽光下，她的臉上帶著一絲極淡的笑意，那不是“鐵姑娘”的冷面，而是一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如釋重負(fù)的輕松。

她察覺到他的目光，看了過來。四目相對，她難得地沒有移開視線，反而微微點(diǎn)了點(diǎn)頭。

一個無聲的肯定，勝過千言萬語。

喧鬧持續(xù)了一整天。到了晚上，果園里幾乎所有染病的果樹，都穿上了一層綠色的“藥膏盔甲”。

村民們散去后，周小滿一個人在果園里溜達(dá)。月光如水，空氣中還殘留著臭蒿和石灰混合的奇特味道，但此刻聞起來，卻讓人無比安心。

他走到堆放原料的空地，準(zhǔn)備收拾一下工具。

忽然，他腳步一頓，整個人藏進(jìn)了樹影里。

不遠(yuǎn)處的月光下，一個佝僂的身影正蹲在地上。是王老六。

他鬼鬼祟祟地四下張望，確認(rèn)沒人后，才從地上捏起一小撮混合好的綠色藥膏。他把那撮藥膏放到鼻子下，使勁聞了聞，眉頭緊鎖，似乎想分辨出里面的成分。然后，他又用粗糙的手指捻開藥膏，仔細(xì)觀察著它的質(zhì)地和顆粒感，嘴里還念念有詞，不知道在嘟囔些什么。

那神情，不像搞破壞，倒像個好奇又固執(zhí)的老學(xué)徒，在偷偷研究著師傅的獨(dú)門秘方。

周小滿靜靜地看著，沒有出聲。

他忽然覺得，這個一直跟他作對的老頭，似乎也沒那么討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