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晨光微熹，滄瀾祭的晨潮獻禮如期在碼頭啟幕。洛洲城主會率本地商紳、船戶、稚童代表列陣，要向大海敬獻“三禮”——鮫綃裹著的柔滑絲綢、異域遠道而來的馥郁香料，還有孩童筆下稚嫩卻真摯的平安符。待禮畢，祭品會輕推入海，伴著漁船鳴笛長響，這是當(dāng)?shù)厝讼蚝Ｉ瘛皩υ挕钡膬x式。

李瑤瑤一行人匆匆用過早飯便往碼頭趕，可抵岸時，現(xiàn)場早已圍得里三層外三層。人潮涌動間，幾人轉(zhuǎn)眼就被擠散，等李瑤瑤回過神，身邊只剩始終攥著她衣袖的小楓?！敖恪憬悖孟窬褪Ｎ覀儌z了……”小楓的聲音裹著點慌。

李瑤瑤心里也咯噔一下，轉(zhuǎn)念一想這地方人多眼雜，應(yīng)當(dāng)出不了事，又瞥見小楓緊攥著自己衣袖的手，干脆反手將那只手牢牢牽?。骸跋葎e急，等獻禮結(jié)束人散了，咱們再找他們。真找不到，晚上大家總會回客棧匯合的。”

掌心傳來的溫度讓小楓渾身一熱，耳尖都悄悄泛紅，李瑤瑤后面說的話沒聽清幾句，只被牽著往主臺方向走，心臟“突突”跳得像要撞開喉嚨，連呼吸都慢了半拍。

“吉時到，獻禮始！”一聲清亮的唱喏劃破喧鬧，人群瞬間安靜，紛紛屈膝下跪。李瑤瑤連忙拉著小楓擠到前排，跟著俯身時，卻悄悄抬眼望向主臺——只見一位女子身著鑲綴珠貝、繡著海浪紋的祭禮服，緩步踏上臺中。她先朝海面深深作揖，再轉(zhuǎn)向眾人，聲音輕而莊重：“獻禮。”

隨著這兩個字落下，人群有序起身，喧鬧徹底消散，只剩海風(fēng)卷著晨霧的微涼，將儀式的莊嚴(yán)與神圣裹住全場。

禮官的聲音再度響起：“有請商人代表莫娜塔、船戶代表明靜、孩童代表萱萱！”三位女子應(yīng)聲登臺，分別穿著青、藍、粉三色祭服，將手中祭品一一放入案上的描金漆盒，靜待禮畢送海。當(dāng)商人代表轉(zhuǎn)過身時，李瑤瑤瞳孔微縮——那張臉竟有些眼熟，正是昨日在街上揮鞭逞兇的女子。原來她是商戶代表，難怪昨日那般行徑無人敢攔。

隨后，洛洲城主上前，手持祭文念起晦澀的古雅祭語，字句纏繞著海風(fēng)，眾人雖聽不懂，卻都屏息凝神。直至末尾，城主陡然提高聲調(diào)，吐出兩個清晰的詞語，臺下人群立刻跟著高聲呼應(yīng)，聲浪掀得海面都似晃了晃。緊接著，專人上前捧起漆盒，緩步走向海邊，將祭品輕輕推入水中，浪花一卷，便帶著“三禮”向深海漂去。

“獻禮結(jié)束！”禮官的宣告落下，城主上前一步，笑著抬手：“今日滄瀾祭正式啟幕！無論是本地鄉(xiāng)親，還是遠道而來的客人，都愿大家盡興游玩，共赴這場大海的恩賜！”

話音剛落，人群瞬間爆發(fā)出歡呼，方才的莊重散去，人們?nèi)宄扇荷㈤_，笑著鬧著，往即將開市的午市方向涌去。

“我們也去逛午市吧?！崩瞵幀幩砷_握著小楓的手，指尖還留著方才的溫意。

“嗯！”小楓盯著那只剛松開的手，嘴角忍不住上揚，連應(yīng)聲都裹著雀躍。

城中早已熱鬧起來，攤販們支起攤位，瑪瑙般的海產(chǎn)、繡著浪紋的織物、裹著糖霜的點心在晨光里晃眼，吆喝聲此起彼伏。李瑤瑤和小楓穿梭其中，眼瞧著各色新奇玩意兒，卻始終沒見另外四人的身影。逛了半晌，腹中空空時，李瑤瑤忽然瞥見前方酒旗上三個熟悉的字——“朝云坊”。

她轉(zhuǎn)頭看向小楓，眼底滿是疑惑。小楓耳尖微紅，撓了撓頭，有些不好意思地笑：“嘿嘿……姐姐，我之前說過曾來洛洲，其實……這朝云坊有我的分店。本來早該告訴姐姐的，可一忙就忘了，你別生氣呀?！?

李瑤瑤只覺意外，倒沒半分不滿——既有“老板”在，這不正好能大大方方“蹭飯”？她當(dāng)即拉著小楓往店里走，剛進門，一個穿青布短打的小廝就熱情迎上來，看清小楓的模樣，頓時眼睛一亮，高聲道：“東家！您來啦！還是按往年的老規(guī)矩安排嗎？”

他目光掃到一旁的李瑤瑤，又立刻心領(lǐng)神會，笑著補充：“今年滄瀾祭，后廚新添了幾道海鮮燴，還釀了新的‘月露春’，清甜不烈，最適合女客，要不要給您二位一并備上？”

小楓點頭應(yīng)下，隨即引著李瑤瑤往樓上走，徑直來到最頂層的閣樓。這里與樓下喧鬧截然不同：推窗便能俯瞰大半洛洲城景，碼頭的帆影、遠處的碧海盡收眼底；圍欄邊擺著各色時令鮮花，風(fēng)一吹便飄來淡香，角落還架著一架鋪了軟墊的秋千，晃悠悠蕩著。

“這里旁人進不來，是我留的小地方?！毙髡驹诨ㄅ?，聲音輕輕的，“之前聽說要來洛洲，我就想……要是能拉著姐姐來這兒，看景吃菜就好了。剛才……剛才太開心了，就把這事忘了。姐姐，你喜歡這里嗎？”

李瑤瑤走到圍欄邊，咸濕的海風(fēng)拂過臉頰，帶著大海的清爽。她望著遠處的碼頭，望著無邊無際的海面，只覺渾身舒暢，轉(zhuǎn)頭對小楓彎了彎眼：“喜歡。”說罷，她在秋千旁的石凳上坐下，靜靜看著樓下的洛洲城，晨光落在她發(fā)梢，溫柔得像這海風(fēng)。

片刻后，小廝端著酒菜輕步進來，擺好碗筷便躬身退下。小楓先給自己斟了杯酒，淺啜一口，眼中露出幾分贊許：“嗯，這月露春果然名不虛傳，清甜里帶著些醇厚，姐姐也試試。”說著便拿起酒壺，給李瑤瑤的杯中也注滿了酒，順勢遞到她面前。

“確實不錯，入口滿是香甜?！崩瞵幀帨\嘗輒止，放下酒杯時想起方才的話，又問道，“我聽方才他們說按往年安排，你是常來洛洲的嗎？”

小楓搖搖頭，指尖輕輕摩挲著杯沿：“也不算常來。前兩年替師傅來洛洲辦些事，偶然覺得這地方風(fēng)土挺好，恰巧撞見這家酒樓要轉(zhuǎn)讓，就想著盤下來試試水。所以別看說是分店，這其實是第一家‘朝云坊’呢?！?

李瑤瑤聽了點點頭，指尖在杯沿上頓了頓，抬眼看向小楓，語氣緩了些：“其實……這次出來游玩，我本也沒什么特定的去處。出門前娘親跟我提過你，說你是藏靨族人，便提議咱們這次順路找找你的親人，或許能有消息。”

這話讓小楓猛地一怔，握著酒杯的手微微一頓。這些年他并非沒暗中找過家人，只是心底那道舊傷總在牽扯，讓他連靠近的勇氣都欠些。他張了張嘴，聲音有些發(fā)澀：“姐姐，我……”話到嘴邊又頓住，眉頭擰起，顯然是滿心糾結(jié)，最終還是低聲道，“姐姐，你知道嗎？我娘親……她或許早就不要我了?！?

李瑤瑤臉上的神色瞬間轉(zhuǎn)為疑惑，身子微微前傾：“好好的，怎么會這么說？到底是怎么回事？”

“曾經(jīng)有個對我極好的姐姐，卻因為我……差點就死了?！毙鞯穆曇舫亮讼氯ィ瑤е婚_的澀意，“藏靨族有‘面容為夫之私’的規(guī)矩，族里的說法是，男子生來便是未來夫主的私有物，自出生起到出嫁前，就只有母親能見其真容。從小到大的面具，也都是母親親手定制，要一直戴到出嫁那天。若是婚前被旁人窺得面容，不僅本人要受到天的懲罰，連看見的人，也會……”

他頓了頓，指尖無意識地攥緊了衣擺，像是又落回了那年的記憶里：“那時候我年紀(jì)小，什么都好奇，天天困在族里，悶得慌。阿姐是下一任族長，能自由出入族內(nèi)外，便總趁著空隙，偷偷帶我去附近的城鎮(zhèn)玩。有一回我們回族時，突然下起了大雨，渾身都淋透了，慌亂中躲進了一座破廟。”

“阿姐生了火，讓我烘烘身子和衣裳。她見雨水順著我的面具往下淌，怕我著涼，就走到廟檐下背過身去，讓我摘了面具擦擦臉。我剛把面具摘下來，天上突然響了個炸雷，阿姐嚇得立刻沖進來抱住我——就那么撞見了我的樣子。她還笑著說，‘原來阿弟生得這么好看’。”

說到這里，小楓的聲音發(fā)顫，眼底泛起了紅：“這事我們倆沒跟任何人說，可回去沒過多久，阿姐就渾身起了紅疹，一病不起。娘親查來查去，查到了阿姐帶我偷跑的事，便把我叫去質(zhì)問，問是不是讓阿姐看見了我的真容。我那時候不會撒謊，又想著娘親是族長，說不定有辦法救阿姐，就一五一十說了實話。”

“可我沒想到，娘親聽完當(dāng)場紅了眼，拔了劍就要殺我。是玉叔拼死攔住，我才撿回一條命?！彼怪?，聲音輕得像嘆息，“后來阿姐的病始終沒好轉(zhuǎn)，只能靠湯藥吊著口氣。娘親再不愿見我，也不準(zhǔn)我去看阿姐?！?

“直到有天，玉叔急沖沖跑來，說族里長老認定阿姐的病是‘觸禁忌的反噬’，要處死我這個‘禍源’才能救她。我又怕又慌，問他有沒有別的辦法。他說沒人知道以命換命是否有用，但他有‘假死藥’，服下后會昏迷三天如真死，等族人確認后會把我埋去后山，他再偷偷救我走?！?

“他拍著我肩說：‘別怕，玉叔不會讓你有事，這也是救阿姐。’我信了，當(dāng)場吞了藥。藥勁來得快，我渾身發(fā)軟，意識模糊前，好像看見娘親進來問玉叔‘他吃了嗎’?！?

“再醒來時，我躺在后山亂葬崗，身上蓋著薄土，滿是腐臭味。腿被野獸抓傷，流著血。我凍得發(fā)抖，等了玉叔兩天兩夜，沒等來他，反倒餓到暈厥，被路過的人販子抓了去，一路帶到了京城……”

李瑤瑤握著酒杯的手驟然收緊，指節(jié)泛白，酒液晃出細碎漣漪。她望著小楓垂落的眼睫，眼底滿是疼惜，喉間像堵了團棉絮，好半天才啞聲開口：“那些人怎么能這么對你……”說著輕輕拍了拍他的胳膊，語氣柔緩下來，“都過去了，小楓。你現(xiàn)在好好的，還開了朝云坊，已經(jīng)很好了。至于回不回去，我都聽你的。”

“我……不知道還能不能回去。”小楓頓了頓，聲音發(fā)澀，“前幾年在洛洲，我找海上商人打聽，說阿姐在我離開后就好了，族里沒出任何事，和以前沒兩樣。或許，我真的是害阿姐的禍源……”